許地山落花生許地山
許地山(1893—1941)原名讚方,字地山,筆名落華生。原籍福建省龍溪,生於台灣。現代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空山靈雨》;小說集《綴網勞蛛》等。現有《許地山選集》等行世。
落花生
我們屋後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它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罷。”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的買種,動土的動土,灌園的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獲節,也請你們爸爸來嚐嚐我們底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的食品,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裏底茅亭舉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底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底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製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它來吃;都喜歡吃它。這就是它的好處。”
爹爹說:“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它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的心。它隻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它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它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麵的人了。”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的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許地山上景山上景山
無論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時間是在清早或下午三點以後。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底朦朧處;雨天,可以賞雨腳底長度和電光底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著無色界底滋味。
在萬春亭上坐著,定神看北上門後底馬路(從前路在門前,如今路在門後),盡是行人和車馬,路邊底梓樹都已掉了葉子。不錯,已經立冬了,今年天氣可有點怪,到現在還沒凍冰。多謝菱荷底業主把殘荃都去掉,教我們能看見紫禁城外護城河底水光還在閃爍著。
神武門上是關閉得嚴嚴地。最討厭是樓前那枝很長的旗竿,侮辱了全個建築底莊嚴。門樓兩旁樹它一對,不成嗎?禁城上時時有人在走著,恐怕都是外國的旅人。
皇宮一所一所排列著非常整齊。怎麼一個那不講紀律底民族,會建築這麼嚴整的宮庭?我對著一片黃瓦這樣想著。不,說不講紀律未免有點過火,我們可以說這民族是把舊的紀律忘掉,正在找一個新的咧。新的找不著,終久還要回來底,北京房子,皇宮也算在裏頭,主要建築都是向南底,誰也沒有這樣強迫過建築者,說非這樣修不可。但紀律因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著解慍的熏風,冬天接著可愛的暖日,隻要守著蓋房子底法則,這利益是不用爭而自來的。所以我們要問,在我們底政治社會裏有這樣的熏風和暖日嗎?
最初在崖壁上寫大字銘功底是強盜底老師,我眼睛看著神武門上底幾個大字,心裏想著李斯。皇帝也是強盜底一種,是個白癡強盜。他搶了天下,把自己監禁在宮中,把一切寶物聚在身邊,以為他是富有天下。這樣一代過一代,到頭來還是被他底糊塗奴仆,或貪婪臣宰,討,瞞,偷,換,到連性命也不定保得住。這豈不是個白癡強盜?在白癡強盜底下才會產出大盜和小偷來。一個小偷,多少總要有一點跳女牆鑽狗洞底本領,有他底禁忌,有他底信仰和道德。大盜隻會利用他底奴性去請托攀緣,自讚讚他,禁忌固然沒有,道德更不必提。誰也不能不承認盜賊是寄生人類底一種,但最可殺的是那班為大盜之一底斯文賊。他們不像小偷為延命去營鼠雀底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盜,憑著自己的勇敢去搶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強盜最恨底是斯文賊。這裏我又聯想到張獻忠。有一次他開科取士,檄諸州舉貢生員後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剝皮,有司教官斬,連坐十家。諸生到時,他要他們在一丈見方底大黃旗上寫個帥字,字畫要像鬥底粗大,還要一筆寫成。一個生員王誌道縛草為筆,用大缸貯墨汁將草筆泡在缸裏,三天,再取出來寫。果然一筆寫成了。他以為可以討獻忠底喜歡,誰知獻忠說,“他日圖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殺來祭旗。獻忠對待念書人是多麼痛快。他知道他們是寄生底寄生。他底使命是來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