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落花生許地山(3 / 3)

閑談著,已見日麗中天,前麵宛平城也在城之內了。宛平城在盧溝橋北,建於明崇禎十年,名叫“拱北城”,周圍不及二裏,隻有兩個城門,北門是順治門,南門是永昌門。清改拱北為拱極,永昌門為威嚴門。南門外便是盧溝橋。拱北城本來不是縣城,前幾年因為北平改市,縣衙才移到那裏去,所以規模極其簡陋。從前它是個衛城,有武官常駐鎮守著,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很重要的軍事地點。我們隨著駱駝隊進了順治門,在前麵不遠,便見了永昌門,大街一條,兩邊多是荒地。我們到預定的地點去探訪,果見一個龐大的銅佛頭和些銅像殘體橫陳在縣立學校裏底地上。拱北城內原有觀音庵與興隆寺,興隆寺內還有許多已無可考底廣慈寺底遺物,那些銅像究竟是屬於那寺底也無從知道。我們摩挲了一回,才到盧溝橋頭底一家飯店午膳。

自從宛平縣署移到拱北城,盧溝橋便成為縣城底繁要街市。橋北底商店民居很多,還保存著從前中原數省入京孔道底規模。橋上底碑亭雖然朽壞,還矗立著。自從曆年底內戰,盧溝橋更成為戎馬往來底要衝,加上長辛店戰役底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戰爭底大概情形,連小孩也知道飛機、大炮、機關槍都是做什麼用底。到處牆上雖然有標語貼著底痕跡,而在色與量上可不能與賣藥底廣告相比。推開窗戶,看著永定河底濁水穿過疏林,向東南流去,想起陳高底詩:“盧溝橋西車馬多,山頭白日照清波。氈盧亦有江南婦,愁聽金人出塞歌。”清波不見,渾水成潮,是記述與事實底相差,抑昔日與今時底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象當日橋下雅集亭底風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婦女,經過此地底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觸發了。

從盧溝橋上經過底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跡,豈止被金人所掠底江南婦女那一件?可惜橋欄上蹲著底石獅子個個隻會張牙裂眥結舌無言,以致許多可以稍留印跡底史實,若不隨蹄塵飛散,也教輪輻壓碎了。我又想著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橋梁。它把天然的阻隔連絡起來,它從這岸渡引人們到那岸。在橋上走過底是好是歹,於它本來無關,何況在上麵走底不過是長途中底一小段,它那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記曆史,反而是曆史記著它。盧溝橋本名廣利橋,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一一八九至一九一二)修成底。它擁有世界的聲名是因為曾入馬哥博羅底記述。馬哥博羅記作“普利桑乾”,而歐洲人都稱它做“馬哥博羅橋”,倒失掉記者讚歎桑乾河上一道大橋底原意了。中國人是擅於修造石橋底,在建築上隻有橋與塔可以保留得較為長久。中國底大石橋每能使人歎為鬼役神工,盧溝橋底偉大與那有名的泉州洛陽橋和漳州虎渡橋有點不同。論工程,它沒有這兩道橋底宏偉,然而在史跡上,它是多次係著民族安危。縱使你把橋拆掉,盧溝橋底神影是永不會被中國人忘記底。這個在“七七”事件發生以後,更使人覺得是如此。當時我隻想著日軍許會從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過這道名橋侵入中原,決想不到火頭就會在我那時所站底地方發出來。

在飯店裏,隨便吃些燒餅,就出來,在橋上張望。鐵路橋在遠處平行地架著。駝煤底駱駝隊隨著鈴鐺底音節整齊地在橋上邁步。小商人與農民在雕欄下作交易上很有禮貌的計較。婦女們在橋下浣衣,樂融融地交談。人們雖不理會國勢底嚴重,可是從軍隊裏宣傳員口裏也知道強敵已在門口。我們本不為做間諜去底,因為在橋上向路人多問了些話,便教警官注意起來,我們也自好笑。我是為當事官吏底注意而高興,覺得他們時刻在提防著,警備著。過了橋,便見實柘山,蒼翠的山色,指示著日斜多了幾度,在礫原上流連片時,暫覺晚風拂衣,若下回轉,就得住店了。“盧溝曉月”是有名的。為領略這美景,到店裏住一宿,本來也值得,不過我對於曉風殘月一類的景物素來不大喜愛。我愛月在黑夜裏所顯底光明。曉月隻有垂死的光,想來是很淒涼的,還是回家罷。

我們不從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劉先生沿著舊河床,向北回海甸去。我撿了幾塊石頭,向著八裏莊那條路走。進到阜成門,望見北海底白塔已經成為一個剪影貼在灑銀底暗藍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