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好這些條件我們下午又重整旗鼓;遠遠望見有無線電天線的人家,我們就不去打擾;門口有三四個小孩在打架的,我們就不進去;進去了門檻上是孩子屎,而太太赤著腳拖著鏽花拖鞋在打牌的,我們就隻問一聲“這裏有沒有張家李家”就出來;看房時該注意開間與間數,交通與學校……等等,不合適就隻好再另去打聽。
這樣,眼看太陽往西斜了,汗是出一身幹一身,坐了八次黃包車,二次無軌電車,三次電車,一次公共汽車,從兆豐公園,掠過極司斐路,康腦脫路,愚園路,海格路,古拔路……仍舊一無所獲;大家一聲不響,不約而同的,在電車站邊站住。這時上午所兌的二塊錢銅元已去了三分之二,我的“住家學大綱”雖還在手中,但鉛筆已不知去向。回家已是五點三刻多,大家精疲力盡,還是太太有精神,關門的力氣倒有一百磅;我是倒在沙發上歎氣了,可是我一歎氣,太太也就倒在床上哭起來;這一哭不要緊,爭論於是乎又起,這爭論是顯然把我們剩餘的力量都用盡了。
太太於婚前本是住在學校的,“溫故知新”,覺得還是學校可住,——舒服,便利,……
白天受了一天的氣,一說到她住學校,許多理由就生出來了。第一是於她學業上有幫助,第二是於她健康上有幫助,第三是於我們情趣上有利益,——一星期會一次自然比天天守著有勁。可是問題是我住什麼地方去呢?我在婚前也曾在朋友家混一夜,親戚家租一月過,可是婚後就不是這樣簡單,中國古訓是成家立業,女子結婚了住爸爸處就要出房租,男子結婚了租住親戚家就成無賴。
從爭論到商量,從商量到歎氣,從歎氣到同情,於是同情之下又是互相犧牲鼓勵。結果決定了明天由我一個人去找房。這一決定,我立刻又想到我的“住家學大綱”之可恃了。一夜安居無話,第二天我一早起來,在我“住家學大綱”裏加了“搬家與太太”“搬家與收入”二章標題,預備有空時寫進去。
於是出發。
勇氣終是屬於感情的浪漫的,一出門就是現實:“上那兒去?”這個問題真使我茫茫不知何所之了!一麵踱著,一麵想到一二八之役,北平某大學有十幾個學生要投筆從戎,剃了光頭,大聲演講,引得女生們淚濕小手帕,結果不到一禮拜又回來讀書之事情;於是又想到有人要跳河自殺;摸摸河水這樣冰涼又中止的故事,於是想到情與理,虛與實,戀愛與結婚,思想就跑遠了。我想,或許整個的人生是屬於情,屬於虛幻,屬於浪漫?到死時才回到現實,回到理吧?於是我想到這樣生也是屬於情,那樣生也是屬於浪漫;那班人也屬於情而生。那班人也是屬於虛幻而生,這樣就好像證實了我的學說,突然感到生的悲涼,隻等待死來給我根本的確定了。
“老於,好久不見。”
“是的,好久不見,”一看,才知道是綺。我說:
“綺,上哪兒去?”
“我在這兒等電車,到愛文義路去。”
一說到愛文義路,我就想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的房子是有很多分租的,學校也多。於是我就同她一同上電車。
說起綺,我就是因住的問題而認識她的,是西山的夏天,我因朋友之介紹在她的私宅住過一暑假,以後就常常玩在一起,到南方來就各不知音訊了。車裏我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說就在愛文義路,我於是就告她想在受文義路尋房子,她說她家要分租房子凡一個月,到前天才租出去,不然你們來租多好?這種話她不說猶可,說了真叫我生氣,不早不晚今天碰見她!可是她說,他們同坊中還有許多家分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