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兩種春天徐懋庸
徐懋庸(1910—1977)原名徐茂榮,浙江省上虞縣人,現代文學家,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員。著有雜文集《不驚人集》、《打雜集》、《打雜新集》;文論集《文藝思潮小史》、《魯迅——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革命家》以及譯著多種。
兩種春天
一個多月前,還是隆冬的天氣,我被凍得不能做事,頗以為苦。有一天跑到一個有錢的朋友的家裏去,閑談中就說起這苦況,那個朋友聽了卻詰問我道:
“你家裏為什麼不裝火爐?”
對這詰問,我無話可答,隻能紅一紅臉,同時,感到他那客廳中的電爐特別熾熱,竟使我忍受不住。
《晉書》上說,有一年荒歉,百姓沒有飯吃,有人將這告訴惠帝,惠帝卻說,“何不食肉糜?”在一本《印度革命史》上,也有這樣的一個故事:某英國貴婦在報紙上讀到印度大饑,數百萬土人陸續餓死的消息,就對人發出這樣的疑問道:
“單是餓餓肚子,就會死去的麼?”
我的朋友並沒有晉惠帝那麼的昏庸,也沒有某英國貴婦那麼的愚蠢,但是他對於裝不起火爐的人為什麼不裝火爐這事,已不很能夠了解。由他說來,世上是沒有所謂“冬天”這季節的,在冬天竟有冷得不能做事的人,在他是不易相信的。
這正和我之不易相信有的人們竟可以把冬天變得春天似的溫暖一樣,因為,我的冬天,一向是冷得使我不能做事的。
現在是冬天已去春天又到了。然而,凜冽的二月一過,春天別有一種料峭的寒意。三月的夜晚,還時常使我感到一陣冬季的戰栗。從碎了的玻璃窗間吹進來的春風,真和剪刀一般的鋒利。
我也知道,再過幾時,天氣是要溫和起來的。但天氣一溫和,我就得加倍地忙;趕做我在冬天所耽擱著的工作。
然而,有的人們可要快樂了,他們說春天是最快樂的季節,是應該快樂的季節。他們是怎樣地快樂的呢?我並不清楚地知道,我隻瀆過庾子山的《春賦》。知道這樣的一些情景:
“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裏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開上林而競入,擁河橋而爭渡,出麗華之金屋,下飛燕之蘭宮,……吹簫弄玉之台,鳴佩淩波之水,移戚裏而家富,人新豐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醅,芙蓉玉碗,蓮子金杯,新芽竹筍,細核楊梅,綠珠捧琴至,文君送酒來。玉管初調,鳴弦暫撫,《陽春淥水》之曲,對鳳回鸞之舞。更炙笙簧,還移箏柱,月入歌扇,花承節鼓,協律都尉,射雉中郎,停車小苑,連騎長揚,金鞍始被,拓弓新張,拂塵看馬埒,分朋入射堂,馬是天池之龍種,帶乃荊山之玉梁,豔錦安天鹿,新綾織鳳皇……”
我看到古今許多描寫春天的快樂的文章,總不外乎這一套,隻是裏邊所嵌的名詞有所變換而已。倘把現在的許多“摩登”名詞換了進去,那麼這篇《春賦》,也可作現代文讀的。
有一種人的春天就是這樣的,但此外的多數人可沒有這樣的春天。這樣的春天如果可算快樂,則多數人無福享受這種快樂,而且根本想象不到這樣的快樂,因而根本不易相信特別有所謂“春天”這一個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