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酒柯靈(2 / 3)

至於說,喝酒是一種怎樣的情趣呢?那在我似的不喝酒的人,是無從懸猜的。紹興酒的味道,有點甜,有點酸,似乎又有點澀:我無法用適當的詞句來作貼切的形容,籠統地說一句,實在不很好吃,喝醉了更其難受。這自然隻是我似的人的直覺。但假如我們說酒的滋味全在於一點興奮的刺激,或者麻痹的陶醉,那我想大概不會錯得很遠。

都市人的喝酒仿佛多數是帶點歇士底裏性的。要享樂,要刺激,喝酒,喝了可以使你興奮;失戀了,失意了,喝酒,喝了暢快地狂笑一陣,痛哭一場,然後昏然睡去,暫時間萬慮皆空。紹興人喝酒雖也有下意識地希圖自我陶醉的,但多數人喝酒的意義卻不是這樣。紹興人的性情最拘謹,他們明白酗酒足以傷身誤事!經常少喝點卻有裨於身體的健康。關於這,有兩句歌謠似的俗語,叫做“老酒糯米做,吃得變Nio Nio”。——Nio Nio是譯音,因為我寫不出那兩個字;意思是肥豬,喝了酒可以變得肥豬那麼壯。——“Nio Nio主義”者喝酒跟吃飯差不多,每飯必進,有一定的分量,喝了也依然可以照常工作,無礙於事。

酒在紹興是補品,也是應酬親友最普通的交際品,宴會聚餐固然有酒,親戚朋友在街上邂逅了,寒喧過後也總是這一句:“我們酒店裏去吃一碗(他們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說:“我們去‘雅雅’來!”——“雅雅”來,話說得這麼雅致,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象了。無論你怎樣的莽漢,除非是工作疲倦了,忙裏偷閑地在櫃台上站著匆匆喝完一碗,返身便走的勞動者,一上酒店,就會斯文起來;因為喝酒不能大口大口的牛飲,隻有低斟淺酌的吃法才合適。你看他們慢慢吃著,慢慢談著,談話越多,酒興越好,這一喝也許會直到落日昏黃,才告罷休。

你覺得這樣的喝法,時間上太不經濟嗎?但這根本便是一種閑情逸趣,時間越閑,心境越寬,便越加有味。你還沒見過紹興人喝酒的藝術呢!第一,他們喝酒不必肴饌,而能喝得使旁觀的人看來也津津有味。平常下酒,一盤茴香豆最普通,要是加一碟海螺螄,或者一碟花生豆腐幹,那要算是十分富麗了。真正喝酒的人連這一點也不必,在酒店裏喝完半斤以後,隻要跑到櫃台上去,用兩個指頭拈起一塊雞肉(或者鴨肉),向夥計問一問價錢,然後放回原處說:“啊,這麼貴?這是吃不起的。”說著把兩個指頭放在嘴裏舔一舔沾著的雞味,便算完事,可以掉過頭揚長而去。這雖是個近於荒唐的笑話,卻可以看出他們喝酒的程度來。第二,那便是喝酒的神情的動人了!端起碗來向嘴邊輕輕一啜,又用兩個指頭拈起一粒茴香豆或者海螺螄,送進口裏去,讓口子自己去分殼吃肉地細細咀嚼。酒液下咽蟈然作聲,嘴唇皮咂了幾下,辨別其中的醇味,那麼從容舒婉,不慌不忙,一種滿足的神氣,使人不得不覺得他已經暫時登上了生活的綠洲,飄然離開現實的世界。同時也會相信酒樓中常見那副“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對聯,實在並沒有形容過火了。

在從前,“生意經”人的種田人都多數嗜酒,家裏總藏著幾壇,自用之外,兼以餉客。但近年來卻已經沒有那樣的豪情勝慨,普通人家,連米甕也常常見底,整壇的老酒更其難得。小酒店的營業一天比一天清淡,大的酒樓酒館都雇了女招待來招徠生意,上酒店的人大都要先打一下算盤了。隻有鎮上那些“濫料”的流浪漢,雖然肚子一天難得飽,有了錢總還是傾囊買醉,踉踉蹌蹌地滿街發牢騷罵人,尋事生非,在麻醉中打發著他們淒涼的歲月。

自己在故鄉的幾年,記得曾經有一時也常愛約幾個相知的朋友,在黃昏後漫步到酒樓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釀,彼此天海天空地談著不經世故的閑話,帶了薄醉,踏著悄無人聲的一街涼月歸去。——並不是愛酒,愛的是那一種清絕的情趣。——大概因為那時生活還不很恐慌,所以有這樣的閑情逸致;要是在今日,即使我仍在故鄉,恐怕也未必有這麼好整以暇的心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