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酒柯靈(1 / 3)

柯靈酒柯靈

柯靈(1909—)原名高季林,浙江紹興人。現代作家,電影劇作家。主要著作有《望春草》、《晦明》、《市樓獨唱》、《柯靈散文選》及《柯靈電影劇本選集》等。

假如你向人提起紹興,也許他不知道這是一個曆史上的越國的古都,也許他沒聽說過山陰道上水秀山媚的勝景,也許他糊塗到這地方在中國那一省也不大攪得清楚;可是他準會毫不含糊的告訴你:“唔,紹興的老酒頂有名。”

是的,說起紹興的黃酒,那實在比紹興的刑名師爺還著名,無論是雅人墨客,無論是販夫走卒,他們都有這常識:從老酒上知道的紹興。

在紹興的鄉下,十村有九村少不了釀酒的人家。隨便跑進那一個村莊,照例是綠水縈回,竹籬茅舍之間,點綴著疏疏的修竹;這些清麗的風景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廣場上成堆的酒壇了。壇子是空的,一個個張著圓形的口,橫起來疊著,打底的一層大概有四五十隻,高一層少幾隻,愈高愈少,疊成一座一座立體的等邊三角形:恰像是埃及古國的金字塔。酒壇外麵堊著白粉,襯托在碧琅琅的晴空下,顏色常是非常的鮮明愉快。要是湊得巧,正趕上修壇的時節,金字塔便撤去了,隨地零亂地擺著,可是修壇的聲音顯得十分熱鬧,——那是鐵器打著瓷器,一種清脆悠揚的音樂般的聲音:叮當,叮當,……合著疾徐輕重的節奏,掠過水麵,穿過竹林,鎮日在寂靜的村落中響著。

這些釀酒的人家,有許多是小康的富農,把釀酒作為農家的副業;有許多是專門藉此營業的作坊,雇用著幾十個“司務”,大量地釀造黃酒,推銷到外路去——有的並且兼在城裏開酒館。

紹興老酒雖然各處都可以買到,但是要喝真的好酒還是非到紹興不可。而且紹興還得分區域:山陰的酒最好,會稽的就差一點。——你知道陸放翁曾經在鑒湖上做過專門喝酒吟詩的漁翁,在中山陰道畔度過中世紀式的隱遁生涯這曆史的,因此你也許會想象出鑒湖的風光是如何秀媚,那滿湖煙雨,扁舟獨釣的場麵又是如何詩意;但你不會知道鑒湖的水原來還是釀酒的甘泉,你試用杯子滿滿舀起鑒湖的清水,再向杯中投進一個銅元,水向杯口憑空高漲起來了,卻不會流下半滴;用這水釀成的黃酒,特別芳香醇厚。

生為紹興人,自然多數是會喝酒的了。但像我這樣長年漂泊異鄉的是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是做酒工人雖然都很“洪量”,作坊主人卻多數守口如瓶,不進半滴。——“做酒是賣給人家喝的,做酒人家千萬不要自己喝!”你懂得了這一點理由,對於紹興人的性格,便至少可以明白一半。

酒店在紹興自然也特別多,城裏不必說,鎮上小小一條街,街頭望得見街尾的,常常在十家以上,村莊上沒有市集,一二家賣雜貨的“鄉下店”裏也帶賣酒。

那些酒店,大都非常簡陋:單開店麵,樓下設肆,樓上兼做堆棧,臥房,住宅。店堂裏有一個曲尺形的櫃台,恰好占住店堂直徑的一半地位,臨街那一麵的櫃台上,一盆盆地擺著下酒的菜,最普通的是芽豆,茴香豆,花生,豆腐幹,海螺螄;間或也有些魚幹,熏鵝,白雞之類。那是普通顧客絕少問津的珍羞上品。靠店堂那一麵的櫃台是空著,常隻有一塊油膩烏黑的揩台布,靜靜地躺在上麵,這兒預備給一些匆忙的顧客,站著喝上一碗——不是杯——喝完就走;櫃台對麵的條凳板桌,那是預備給比較閑適的人坐的;至於店堂後半間“青龍牌”背後那些黑黝黝的座位,卻要算是上好的雅座,顧客多有些斯文一脈,是雜貨店裏的大夥計們的區域,小夥計常站在曲尺的角上招待客人,當著冬天,便時常跑到“青龍牌”旁邊的爐子上去雙手捧著洋鐵片製成的酒筒,利用它當作火爐:“大夥”兼“東家”的,除了來往接待客人以外,還得到賬桌上去管理賬務。這些酒店的狹窄陰暗,以及油膩膩的櫃台桌凳,要是跑慣了上海的味雅,冠生園的先生們,一看見就會愁眉深鎖,急流勇退地逃了出來的;但跑到那兒去的顧客,卻決不對它嫌棄——不,豈但嫌棄呢,那簡直是他們小小的樂園!

以上所說的不過是鄉鎮各處最普通的酒店,在繁華的城內大街,情形自然也就大不相同。那裏除了偏街僻巷的小酒店以外,一般的酒樓酒館大都整潔可觀。底下一層,顧客比較雜亂,樓上雅座,卻多是一些差不多的所謂“上等人”。雅座的布置很漂亮,四壁有字畫屏對,有玻璃框子的印刷的洋畫;若是在秋天,茶幾上還擺上幾盆菊花或佛手,顯得幾分風雅。但這些“上等”的酒樓中間,我們還可以把它們分為兩種:一種酒肴都特別精致,不甚注意環境的華美;另一種似乎在新近二三年裏麵才流行;酒和萊都不大講究,可是地方布置很好,還備著花布屏風,可以把座位彼此隔分開來;此地應該特別提明一筆的,就是這種酒店都用著摩登的女招待。到前一種酒店裏去的自然是為了口腹享用,後一種的顧客,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定這些喝酒的都是“名士”,那麼就得替他們在“名士”上麵,加上“風流”二字的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