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秋天的況味林語堂(3 / 3)

“這種鳥不會唱的。”他神氣活現地批評說。“隻是小巧好玩,給小孩子玩玩倒不錯。”

於是他便回到他高櫃台上去,而我不久也吃完了那碗餛飩。

在我回家的路上也是一樣。街上的人都彎著身子下去,看我所拿的是什麼東西。我走進一家舊書店去。

“你們可有明版書?”

“你籠裏那些是什麼鳥?”中年的店主問。這一問叫三四個顧客都注意到我手裏的鳥籠來。這時頗有一番騷動——我是說在籠子外。

“給我看看?”一個小學徒說著,便從我的手裏把鳥籠搶過去。

“拿去看個飽吧。”我說,“你們可有明版的書?”可是我再也不是他們注意的目標了,我便自己到書架上去瀏覽。一本也找不到。我便提了鳥籠走出店來,頓時又變成注意的中心了。街上的人有的向鳥微笑,有的向我微笑,因為我有那些鳥。

後來我在二洋涇橋雇了一輛汽車回來。我記得很清楚,上一次我從城隍廟帶著鳥籠回來的時候,車站裏的辦事員特意走出來看我的鳥。這一次他沒有看見,我也不想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可是當我踏上汽車的時候,車夫的眼睛看到我手提的小籠子了,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臉孔頓時鬆弛了下來,他當真也變成小孩子似的,正像上次買鳥時候的車夫一樣。他對我十分和善,打開話盒,我們談話談得很遠。到了我家裏的時候,他不但養鳥和教鳥唱歌的秘密都告訴了我,並且連雲飛汽車公司的全部秘密都說了出來,他們所有車輛的數目,他們所得到的酒資,他整個童年時代的曆史,以及他不喜歡結婚的理由。

現在我曉得了,假使我有一天須現身在群情激昂的公眾之前,想要消除一群恨我入骨欲得我而甘心的中國民眾的怒氣的時候,應該怎麼辦了。我隻須提個鳥籠出來,把一隻美麗的玉燕,或是一隻喜唱的雲雀給他們看。你瞧吧,要比救火水龍、催淚彈,或是炸彈的效力還要神速,比德謨士但尼斯(Demoathenes)的一篇演說還要神通廣大,而且結果我們都可以大家結拜為把兄弟。

林語堂阿芳阿芳

我的書僮倒的確是個“童子”,這不但由於等第的關係,也由於生理上的意義。他還是一個童子,然而卻是一個能幹的童子。我把他從一家煙火店裏領出來的時候,他還隻十五六歲。在他十八歲時,他的聲音的變化使我想起那些在早晨學啼的雄雞。可是在精神上他依舊是個孩子,他的稚氣和他的才能形成了一種破壞家庭紀律的混合物,而我想樹立起主人的尊嚴的企圖也因此挫折了。

他很幹練;我幾乎不能沒有他。可是在我的仆役中他卻是一個最搗亂,最易健忘,而最不認真的人,在一星期中他打碎了全體仆役半年內打碎的碗、茶杯、酒杯的數目。他在廚房中很受人的重視,而且我們也因為他的才能不由的對他有些讚賞。這也許因為他當仆役有些可惜。從他半夜裏斥責打來的電話的態度上,我相信他是可以成為一個富家少爺。他並不讀英文,可是他能讀(他已有許多事情使我驚異不已),所以我隻叫他阿芳,因為這並不是他的名字。

我要說明一下,我究竟為了什麼放任阿芳破壞家庭紀律,讓他去幹我不許旁的仆人幹的事情。在他來我家之前,那些修理電鈴電燈保險絲,整理抽水馬桶的機件,懸掛畫鏡等事務都要我親自動手的。自他來了以後,我都讓他去弄了。我便可安心的讀一下柏拉圖的《共和國》,不會再被人喊去裝修抽水馬桶了。我可安心的寫作,不會再聽到廚房裏喊出“啊喲,自來水龍頭漏了。”叫我去修了。我所得到的很足以夠得上阿芳手下的損失。他的天才就在於能立刻想法修補各種機件,還在於能想出故事講給孩子們聽,讓他們留在園子裏不來打擾我。

我對他垂愛由於一次偶然的事情。自他第一天到我家後,他便注意到我的打字機。我每天還未起床的時候,他便要花二個鍾點來打掃我的臥室,可是我知道他是在竊看著那架他生來首次見到的奇特的機器。在這時刻常會有異聲從臥室裏傳來。打字機終於有一天不動了。我花了整整兩個小時還修理不好。我斥責他的瞎撞,他也並不作答。下午我出去了,可是當我回家時,他安靜地對我說:“少爺,機器修好了。”此後,我對他便另眼看待了。

有很多地方我是非他不可的。他能聽電話,還能用英語、官話、上海話、安徽話或是廈門話同對方相罵。廈門話外省人是都沒有勇氣學習或沒有運氣學成的。我奇怪他如何學得這些英語短句,而讀音又是那麼的正確。這簡直有什麼神秘的東西存在於他本身和造物之間。他說“等一等”時,便說“Waiterminit”,不像一般中國大學生那樣念成“Wai—t—a—meenyoo—t”。我叫他去念夜校,並且允許供給他三分之二的學費,可是他不要。我知道他不喜歡上學。

這也部分地說明了我對他寬容的原因。但他給我做了什麼呢?我要他去買一罐擦銅油,他去了一個鍾頭,回來時替自己買了一雙新鞋,給我孩子帶來了一隻蚱蜢,沒有擦銅油。他天賦的不分工作和嬉戲。他收拾寢室會花去三個鍾點,因為他會做工半停下來假裝去收拾一下鳥籠,這又得花去一個鍾點,或是下樓去跟新來的洗衣女仆廝混一會。“阿芳,你十八歲了,還不好好作事。”妻這樣說。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他打碎了碟子,甩壞了簇新的刀,把盤子丟在地上,讓畚箕掃帚橫在客室的中央,自己卻跑出去捉蚱蜢去了。簡直沒有一套磁器完整的。當他急忙忙的端送我的早餐時,從廚房裏能聽到的聲音是——砰——碰——嘩啦。他從廚子那裏接來了替我預備早餐的工作,據我猜想,是為了他高興燒煎蛋。廚子也允許了他。

廚子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和你在別處見到的一樣的遇蠢醜陋。人有時會被這種人的溫柔真摯而感動的。我還記得她喊阿芳名字時的聲調。在一個夏天,我半夜裏因天氣悶熱而醒來,聽到他房裏有私語聲。他剛從庭中走入房中,那廚子也跟著他過去了!他們在私語著!我聽得很清楚。可是接著便寂靜無聲。她已走入房中替他整理床鋪了。這僅是近乎母愛的接觸。

後來又新來了一個洗衣的婢女,廚房中的生活又將有什麼變化了!新來婢女年紀二十一歲,愉快活潑,而她也喜歡阿芳。廚房中的調笑聲不斷產生著,工作弄得更糟了。笑聲繼續增大著,阿芳變成更無心工作了,收拾一間房子要花更多更長的時間。阿芳甚至每天早晨替我擦鞋的事也忘了。我對他說了一次,二次,三次,沒有效驗。最後我威嚇他如果明天再忘記把鞋擦好,並在六時半左右放在我寢室門前,我便要把他辭了。我發了大怒,整天沒跟他說話,我企圖恢複家庭中的紀律。主人的話是必須遵守的。那天晚上臨睡前,我又在那孩子,廚子,和新來婢女麵前重申了一次解雇的威脅。大家都好像嚇壞了,廚子和新來婢女更是厲害。我相信他以後會遵守我的話了。

第二天早晨,我六時醒來,耐煩地等候著看我命令的效驗。在六時二十分時,那新來婢女把鞋子送了來,不是那男孩。我覺得我被騙了。

“我是要阿芳拿的,怎樣你拿來了呢?”我問。

“嗄,我正要上樓來,我順便把它帶了上來。”那婢女回答,甜蜜而且溫柔。

“那他為什麼不拿上來呢?是他叫你拿來的呢?還是你自己要拿來?”

“不,不,他沒有要我拿。我自己拿來的。”

我知道她是在說謊。阿芳還睡著,可是她機敏地替阿芳遮掩,倒多少打動了我的心弦。所以我便讓我的紀律敗壞下去,我也不想知道廚房裏在做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