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夜,我們在開會,這會按例星期一次。到時聚餐之後,有人讀論文,作為討論,通常總是一種吸煙大會。這回輪著C君讀論文。題目叫做《宗教與革命》,文中不少詼諧語。記得C君說馮玉祥是進了北派美以美會,蔣介石卻進了南派美以美會。有人便說如此則吳佩孚不久定進西派美以美會。在這種扯淡之時,室內的煙氣一層一層的濃厚起來,正是暗香浮動奇思湧發之時。詩人H君坐在中間,斜躺椅上,正在學放煙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詩意也跟著一層一層上升,其態度之自若,若有不足為外人道者。隻有我一人不吸煙,覺得如獨居化外,被放三危。這時戒煙越看越無意義了。我恍然覺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當初何以立誌戒煙的理由,總搜尋不出一條理由來。
此外,我的良心便時起不安。因為我想,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感,但不吸煙之魂靈將何以興感起來?有一下午,我去訪一位西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煙,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頗有神致。我覺得醒悟之時到了。她拿煙盒請我。我慢慢的,鎮靜的,從煙盒中取出一支來,知道從此一舉,我又得道了。
我回來,即刻叫茶房去買一盒白錫包。在我書桌的右端有一焦跡,是我放煙的地方。因為吸煙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我本來打算大約要七八年,才能將這二英寸厚的桌麵燒透,而在立誌戒煙之時,惋惜這“惜陰池”深隻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這回重複安放香煙時,心上非常快活。因為雖然尚有遠大的前途,卻可以日日進行不懈。後來因搬屋,書房小,書桌隻好賣出,“惜陰池”遂不見,此為餘生平第一恨事。
林語堂買鳥買鳥
我愛鳥而惡狗。這並不是我的怪癖,是因為我是個中國人。我自然地有這種脾氣,正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因為中國人喜歡鳥,要是你談到狗的事,他便會問你道:“你講什麼話?”我永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要去和畜牲做朋友,要懷抱它,愛護它。我隻有一次突然明白這種對狗的同感,那是當我讀門特寫的《小米舍爾的故事》(Story of San Michele)的時候,書上說他因為一個法國人踢狗而向那法國人決鬥的那一部分,當真的感動了我。似乎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真的了解他,我幾乎希望那時有一隻獵狗蜷伏在我的身邊。不過這些隻是愛他一時文學的魔力罷了,而那種做狗友的風雅豪情,也是很快的如槁木死灰了,我一生覺得最討厭的時候,是當我在一個美國朋友的客廳裏的時候,一隻聖伯純種的大狗(St Bernard)(按此種壯麗敏銳之大狗,原飼育於瑞士聖伯納教堂,因之得名)。要來舐我的手指和手臂,表示親昵,而更難堪的是女主人喋喋不休地要道出這隻狗的家譜來,我想我那個時候一定像個異教徒的樣子,瞠目凝視著它,茫然找不出一句相當的話來對答。
“是我一個瑞士朋友直接從沮利克(Zurich)帶來的。”我的女主人說。
“唔,皮亞斯太太。”
“它的外祖父曾從阿爾卑斯山的雪崩中救出過一個小孩,它的叔祖是一八五六年國際賽狗會中得到錦標的。”
“不錯!”
我並不是故意要失禮的,然而我恐怕那時候是真失禮了。
我明白英國人都愛狗,可是講起來英國人是樣樣都愛的。他們連大牡貓都愛。
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國朋友辯論這問題。
“這一切和狗做朋友的話全是胡說,”我說,“我們假裝愛畜牲。你們真會撒謊,因為你們嗾使這些畜牲去追趕可憐的狐狸。你們為什麼不去愛護狐狸,叫它做‘我的小心肝寶貴’呢?”
“我想我可以解釋給你呀。”我的朋友回答道,“狗這種畜牲,是怪善會人意的。它明白你,忠心於你……”
“且慢。”我插嘴說,“我之所以厭狗,正因為它們這樣善會人意的緣故。我是天生愛惜動物的,這可以用我不忍故意撲殺一隻蒼蠅這事實來證明。可是我厭惡那種假裝要做你的朋友的畜牲,走近來搔遍你的全身。我喜歡那種知趣的畜牲,安全的畜牲。我寧願去受隻驢子……要愛惜狗嗎?對的,可是為什麼要愛護它,要懷抱它呢?”
“啊,算了吧!”我的英國朋友說,“我不想叫你一定信服我的話。”於是我們便扯到別的題目上去。後來,我養了一隻狗,這是因為我家庭情況的需要。我叫人好好地喂它,給它洗澡,讓它睡在一間好的狗屋裏。可是我禁止它搔遍我的全身來表示親昵和忠實。我真寧願死,也不情願學許多時髦女郎那樣牽它在街上走。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十足的江北老媽穿著一雙高跟鞋,明顯地是什麼英國人家裏的女傭,她一手拿一根洋棍,一手拉著一隻小獵狗。那才真是一大奇觀哩!我不願意把我自己裝成這種怪模樣。讓英國人去吧。那才和他們有緣分,可是和我是無緣的。我出去散步的時候,也得走得成個模樣。
可是我原來是要來談鳥的,特別是談我前天買鳥的經曆。我有一大籠小鳥,不曉得叫什麼名字的,不過比麻雀小一點。雄的紅胸上有白花點。去年冬天為了種種緣故死了幾隻。我常想再去購幾隻來湊伴兒。那正是中秋節的那天,全家人都去赴茶會了,隻剩下我和我的小女兒在家裏。於是我便向她提議,我們還是到城裏去買些小鳥吧,她很讚成。
城隍廟鳥市的情形怎樣,凡是住在上海的居民都很曉得,用不著我來多說。那裏是真愛動物者的天堂,因為那裏不但有鳥,也有蛙、白老鼠、鬆鼠、蟋蟀,背上生著一種水草的烏龜、金魚;小麻雀、蜈蚣、壁虎以及別種奇形怪狀的東西。你該先看那些路中賣蟋蟀的和包圍著他們的成群小孩子,然後再去判定中國人到底是不是愛動物的。我走進一家山東人開的鳥店,因為以前已經買過這種鳥,知道價錢,毫無困難地便買了三對。買價兩元一角正。
店是在街道轉角的地方。籠裏大約有四十隻那種小鳥,我們講定了價錢,那人便開始替你揀出三對來。籠裏的騷動揚起了一陣灰塵,我便站開點。到他揀鳥揀了一半的時候,已經一大堆人團聚在店前了,街上閑遊的人向來如此,也不足怪。等到我付了錢,把那隻小籠子提走的時候,我便成為注意的中心和眾人妒羨的目標了。空氣中彌漫著一層歡樂的騷動。
“那是什麼鳥?”一位中年男子問我。
“你去問店裏的人。”我說。
“它們可會唱?”另外一個問。
“多少錢買的?”第三個又問。
我隨便回答,像一個貴族似地走開了。因為我在中國群眾中,是一個可驕傲的有鳥的人,那時有一種什麼東西把群眾結連起來,一種純天然的與本能的共通欣喜,使我們發出天下一家的同感,打破陌生人間緘默的壁壘。當然,他們有權利可以問你那些鳥怎樣怎樣,正如假使我當他們的麵前中了航空獎券的頭獎,他們也有同樣的權利可以問我一樣。
於是我便一手抱著我的小女兒,一手提著鳥籠走過去。路上的人都轉過身來看。假使我是那嬰孩的母親,我便會相信他們都在稱讚我的嬰孩了,可是我既然是個男人,所以我曉得,他們是在稱讚籠裏的鳥,這種鳥可真這麼稀罕嗎?我自己這私想。不,他們隻是普通的愛鳥成癖而已。我跑上一家點心店裏去,那時過午不久,時候還早,樓上空著。
“來一碗餛飩。”我說。
“這些是什麼鳥?”一個肩上搭著一條手巾的夥計問。
“來一碗餛飩和一碟白切雞。”我說。
“是,是,是會唱的?”
“唱,白切雞能唱嗎?”
“是,是,一碗餛飩!——一碟白切雞!”他向樓下的廚房嚷著,或者不如說是唱著。“這種是外國鳥。”
“是嗎?”我隻是在敷衍。
“這鳥生在山上,山上,你曉得的,大山上。喂,掌櫃,這是什麼鳥?”
掌櫃是一個管帳的。他戴著一副眼鏡,和一切記帳的一樣,凡是能看書寫字的男人,除了銅板洋錢之外,你別想對小孩的玩具或別的什麼東西會發生興趣。可是他一聽見有鳥的時候,他不但答應,並且,使我大大的驚異的是他竟移動著腳去找拖鞋了,離開櫃台,慢慢地向我的桌子走來。當他走近鳥籠的時候,他那冷酷的臉孔融化了,變成天真而嘵舌的,完全和他那相相貌不稱。然後他把頭仰向天花板,大肚子從短襖下透了出來,發表他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