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秋天的況味林語堂
林語堂(1895—1976)原名林和樂,林玉堂,曾用筆名毛驢,宰予,宰我,豈青,薩天師等。福建省龍溪縣人。現代著名作家、翻譯家、教授。主要作品有《翦拂集》,《大荒集》,《行素集》,《錦秀集》,《無所不談》,《啼笑皆非》,《平心論高鶚》,《吾國吾民》,英語長篇小說《京華煙雲》等。
秋天的況味
秋天的黃昏,一人獨坐在沙發上抽煙,看煙頭白灰之下露出紅光,微微透露出暖氣,心頭的情緒便跟著那藍煙繚繞而上,一樣的輕鬆,一樣的自由。不轉眼繚煙變成縷縷的細絲,慢慢不見了,而那霎時,心上的情緒也跟著消沉於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講那時的情緒,而隻講那時的情緒的況味。待要再劃一根洋火,再點起那已點過三四次的雪茄,卻因白灰已積得太多,點不著,乃輕輕的一彈,煙灰靜悄悄的落在銅爐上,其靜寂如同我此時用毛筆寫在中紙上一樣,一點的聲息也沒有。於是再點起來,一口一口的吞雲吐霧,香氣撲鼻,宛如偎紅倚翠溫香在抱情調。於是想到煙,想到這煙一股溫煦的熱氣,想到室中繚繞暗淡的煙霞,想到秋天的意味。這時才想起,向來詩文上秋的含義,並不是這樣的,使人聯想的是蕭殺,是淒涼,是秋扇,是紅葉,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確有另一意味,沒有春天的陽氣勃勃,也沒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於枯槁凋零。我所受的是秋林古氣磅礴氣象。有人以老氣橫秋罵人,可見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時中,我於秋是有偏愛的,所以不妨說說。秋是代表成熟,對於春天之明媚嬌豔,夏日之茂密濃深,都是過來人,不足為奇了,所以其色淡,葉多黃,有古色蒼蘢之慨,不單以蔥翠爭榮了。這是我所謂秋的意味。大概我所愛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時喧氣初消,月正圓,蟹正肥,桂花皎潔,也未陷入懍烈蕭瑟氣態,這是最值得賞樂的。那時的溫和,如我煙上的紅灰,隻是一股熏熟的溫香罷了。或如文人已排脫下筆驚人的格調,而漸趨純熟練達,宏毅堅實,其文讀來有深長意味。這就是莊子所謂“正得秋而萬寶成”結實的意義。在人生上最享樂的就是這一類的事。比如酒以醇以老為佳。煙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遠勝於香煙,因其味較和。倘是燒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紅光炙發,有無窮的意味。鴉片吾不知,然看見人在煙燈上燒,聽那微微嗶剝的聲音,也覺得有一種詩意。大概凡是古老,純熟,熏黃,熟練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樣的愉快。如一隻熏黑的陶鍋在烘爐上用慢火燉豬肉時所發出的鍋中徐吟的聲調,是使我感到同觀人燒大煙一樣的興趣。或如一本用過二十年而尚未破爛的字典,或是一張用了半世的書桌,或如看見街上一塊熏黑了老氣橫秋的招牌,或是看見書法大家蒼勁雄深的筆跡,都令人有相同的快樂,人生世上如歲月之有四時,必須要經過這純熟時期,如女人發育健全遭遇安順的,亦必有一時徐娘半老的風韻,為二八佳人所絕不可及者。使我最佩服的是鄧肯的佳句:“世人隻會吟詠春天與戀愛,真無道理。須知秋天的景色,更華麗,更恢奇,而秋天的快樂有萬倍的雄壯、驚奇、都麗。我真可憐那些婦女識見偏狹,使她們錯過愛之秋天的宏大的贈賜。”若鄧肯者,可謂識趣之人。
林語堂我的戒煙我的戒煙
凡吸煙的人,大都曾在一時糊塗,發過宏願,立誌戒煙,在相當期內與此煙魔,決一雌雄,到了十天半個月之後,才自醒悟過來。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興戒煙起來,經過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責備,悔悟前非。我賭咒著,再不頹唐,再不失檢,要老老實實做吸煙的信徒,一直到老耄為止。到那時期,也許會聽青年會儉德會三姑六婆的妖言,把他戒絕,因為一人到此時候,總是神經薄弱,身不由主,難代負責。但是意誌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時,決不會再受誘惑。因為經過此次的教訓,我已十分明白,無端戒煙斷絕我們靈魂的清福,這是一件虧負自己而無益於人的不道德行為。據英國生物化學名家夏爾登(Haldane)教授說,吸煙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有影響於人類生活的四大發明之一。其餘三大發明之中,記得有一件是接猴腺青春不老之新術。此是題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與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煙,就沒有膽量,取來享用,說來真是一段醜史。此時事過境遷,回想起來,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一發到三星期。若把此三星期中之心理曆程細細敘述起來,真是馨竹難書。自然,第一樣,這戒煙的念頭,根本就有點糊塗。為什麼人生世上要戒煙呢?這問題我現在也答得出。但是我們人類的行為,總常是沒有理由的,有時故意要做做不該做的事,有時處境太閑,無事可作,故意降大任於己身,苦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亂一下,預備做大丈夫罷?除去這個理由,我想不出當日何以想出這種下流的念頭。這實有點像陶侃之運甓,或是像現代人的健身運動——文人學者無柴可剖,無水可汲,無車可拉,兩手在空中無目的的一上一下,為運動而運動,於社會工業之生產,是毫無貢獻的。戒煙戒煙,大概就是賢人君子的健靈運動罷。
自然,頭三天,喉嚨口裏,以至氣管上部,似有一種怪難堪似癢非癢的感覺。這倒易辦。我吃薄荷糖,喝鐵觀音,含法國頂上的華達糖片。三天之內,便完全把那種怪癢克複消滅了。這是戒煙曆程上之第一期,是純粹關於生理上的奮鬥,一點也不足居奇。凡以為戒煙之功夫中在這點的人,忘記吸煙乃魂靈上的事情;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不配談吸煙。過了三天,我才進了魂靈戰鬥之第二期。到此時,我始恍然明白,世上吸煙的人,本有兩種,一種隻是南郭先生之徒,以吸煙跟人湊熱鬧而已。這些人之戒煙,是沒有第二期的,他們戒煙,毫不費力。據說,他們想不吸就不吸,名之為“堅強的誌願”。其實這種人何嚐吸煙?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賣掉一件舊服,則其本非癖好可知。這種人吸煙,確是一種肢體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臉一類,可以刷,可以不刷,內心上沒有需要,魂靈上沒有意義的。這種人除了洗臉、吃飯、回家抱孩兒以外,心靈上是不會有所要求的,晚上同儉德會女會員的太太們看看《伊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寢了。辛稼軒之詞,王摩詰之詩,貝多芬之樂,王實甫之曲,是與他們無關的。廬山瀑布還不是從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試問讀稼軒之詞、摩詰之詩而不吸煙,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煙的人,戒煙卻有一問題,全非儉德會男女會員所能想到的。於我們這一派真正吸煙之徒,戒煙不到三日,其無意義,與待己之刻薄,就會浮現目前。理智與常識就要問:為什麼理由,政治上,社交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煙,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意誌,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心曠神怡的境地?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神遊其間,方算是讀。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在這興會之時,我們覺得伸手拿一支煙乃唯一合理的行為;反是,把一塊牛皮糖塞入口裏,反為俗不可耐之勾當。我姑舉一兩件事為證。
我的朋友B君由北平來滬。我們不見麵,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時,我們是晨昏時常過從的,夜間尤其是吸煙瞎談文學、哲學、現代美術以及如何改造人間宇宙種種問題。現在他來了,我們正在家裏爐旁敘舊。所談的無非是在平舊友的近況及世態的炎涼。每到妙處,我總是心裏想伸一隻手去取一支香煙,但是表麵上卻隻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換換坐勢。B君卻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雲吐霧,似有不勝其樂之概。我已告訴他,我戒煙了,所以也不好意思當場破戒。話雖如此,心坎裏隻覺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誌是非常清楚的。每回B君高談闊論之下,我都能答一個“是”字,而實際上卻恨不能同他一樣的興奮傾心而談,這樣畸形的談一兩個小時,我始終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別了。論“堅強的誌願”與“毅力”我是勝利者,但是心坎裏卻隻覺得怏怏不樂。過了幾天,B君途中來信,說我近來不同了,沒有以前的興奮、爽快,談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說或者是上海的空氣太惡濁所致。到現在,我還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