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充分領略石頭在室內和園內的用處,我們須先研究一下中國書法。因中國書法是專在抽象的筆勢和結構上用功夫。好的石塊,一方麵固然應該近乎雄奇不俗,但其結構更為重要。所謂結構並不是要它具著勻稱的直線形、圓形、或三角形,而應是天然的拙皺。老子在他所著的《道德經》中,常稱讚不雕之璞。我們千萬不可粉飾天然,因為最好的藝術結晶品也和好的詩文一般,須像流水行雲的自然,如中國評論家所謂不露斧鑿之痕。這一點可以適用於藝術的任何一方麵。我們所領略的是不規則當中的美麗,結構玲瓏活潑當中的美麗。富家書房中常愛設用老樹根所雕成的凳子,即是出於這種領略的觀念。因此中國花園中的假山大都是用未經斧鑿的石塊所疊成,有時是用丈餘高的英石峰,有時是用河裏或山洞裏的石塊,都是玲瓏剔透,極盡拙皺之態的。有一位作家主張:如若石中的窟窿恰是圓形的,則應另外拿些小石子粘堆上去,以減少其整圓的輪廓。上海和蘇州附近花園中的假山大都是用從太湖底裏所掘起的石塊疊成的,石上都有水波的紋理。有時取到的石塊如若還不夠嵌空玲瓏,則用斧鑿修琢之後,依舊沉入水中,待過一二年後,再取出來應用,以便水波將斧鑿之痕洗刷淨盡。
對於樹木的領略是較為易解的,並且當然是很普遍的。房屋的四周如若沒有樹木,便覺得光禿禿的如男女不穿衣服一般。樹木和房屋之間的分別,隻在房屋是造成的,而樹木則是生長的。凡是天然生長出來的東西總比人力造成的更為好看。為了實用上便利的理由,我們不能不將牆造成直的,將每層房屋造成平的。但在樓板這件事上,一所房屋中同層各房間的地板,其實並沒有必須在同一水平線上的理由。不過我們已不可避免的偏向直線和方形,而這種直線和方形非用樹木來調劑,便不美觀。此外在顏色設計上,我們不敢將房屋漆成綠色,但大自然則敢將樹木漆成綠色。
藝術上的智慧在於隱匿藝術。我們都是太好自顯本領,在這一點上我不能不佩服清代的阮元。他於巡撫浙江的任上,在杭州西湖中造了一個小嶼,即後人所稱的阮公嶼。這嶼上並沒有什麼建築,連亭子碑柱等都沒有。他在這件創作上,完全抹去了個人。現在這阮公嶼依然峙立在西湖的水中,是約有百碼方圓的一方平地,高出水平不過尺餘,地上所有的不過是青蔥飄拂的柳樹。你如在一個煙霧彌離的日子去遠望這嶼,你便能看到它好似從水中冉冉上升。楊柳的影子映在水中,衝破了湖麵的單調,而使它增加了風韻。所以這阮公嶼是和大自然完全和諧的。它不像那美國留學生回國後所造的燈塔式的紀念塔,令人看了觸眼。這紀念塔是我每看見一次便眼痛一次的。我曾公開的許願,我如若有一天做了強盜頭而占據杭州,我的第一件行動,便是用大炮將這個紀念塔轟去。
在數千百種的樹木中,中國名士和詩人覺得當中有幾種的結構和輪廓,由於從書法家的觀點上具著種種特別的美處,所以尤其是宜於藝術家的欣賞。這就是說,雖然凡是樹木都是好看的,但其中某某幾種則更是具著特別的姿勢或風韻。所以他們特把這幾種樹木另提出來,而將它們聯係於各種的指定情感;例如,橄欖樹的崢嶸不如鬆樹,楊柳雖柔媚但並不雄奇。有少數幾種樹木是常見於畫幅和詩歌中的,其中最傑出的,如鬆樹的雄偉,梅樹的清奇,竹樹的纖細令人生家屋之感,和楊柳的柔媚令人如對婀娜的美女。
鬆樹的欣賞,或許可算是最惹人注意,和最具著詩的意義,它比別的樹更能表征行為高尚的概念。因為樹木當中也有高尚和不高尚之別,也有雄奇和平淡之別,所以中國藝術家常稱美鬆樹的雄偉,如馬太亞諾爾(Mathew Arnol稱美古希臘詩人荷馬(Homer)的偉大一般。在樹木之中,想向楊柳去求雄偉,其徒然無效正如在詩人之中想向斯溫本(Swinburne)去求雄奇。美麗的種類種種不一,如柔和之美、優雅之美、雄偉之美、莊嚴之美、古怪之美、粗拙之美、力量之美,和古色古香之美。鬆樹就因為具著這種古色古香的性質,所以使它在樹木中得到特別的位置。正如隱居的高士,寬袍大袖,扶著竹杖在山徑中行走,而被人認為是人類的最高理想一般。李笠翁因此曾說,坐在一個滿植楊柳桃花的園中,而近旁沒有鬆樹,就等於坐在兒童女子之間,因旁邊沒有一個可以就教的老者一般。中國人也為了這個理由,於愛鬆之中,尤愛鬆之老者,越老越好,因為它們是更其雄偉。和鬆樹並立的是柏樹,也是以雄奇見稱。它的樹枝都是彎曲虯纏而向下的。向上的樹枝象征少年和煙士比裏純,而向下的樹枝則象征俯視年輕人的老者的傴僂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