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論石與樹論石與樹(3 / 3)

我曾說過,鬆的可愛處是在藝術上意義更深長,因為它代表幽靜雄偉和出世,正和隱士的態度相類;後者可愛處常和玩石與在鬆下徘徊的老人聯係在一起,如在中國畫中所見的一般。當一個人立在鬆樹下向上望時,心中會生出它是何等蒼老,在寧靜的獨立中何等快樂的感想。老子說,大塊無言。蒼老的鬆樹也無言,它隻是靜靜地沉著地立在那裏俯視世界,好似覺得已經閱曆過多少的人事滄桑;它像有智慧的老人一般無所不懂,不過從不說話,這就是它神秘偉大的地方。

梅樹的可愛處在於枝幹的奇致,和花的芬芳。詩人於欣賞樹木時,常以鬆、竹、梅為寒冬三傑,而稱之為歲寒三友。因為竹和鬆是長青樹,而梅則在冬末春初時開花,所以梅樹特別象征品質的高潔,一種寒冷高爽中的純潔。它的香味是一種冷香,天氣越冷,它越有精神。它也和蘭花一般表征幽靜中的風韻。宋代的隱居詩人林和靖曾以妻梅子鶴自傲。他的遺跡現在依舊在西湖的孤山,他的墓旁還有一座鶴,每年詩人和名士去憑吊者很多。梅樹的姿態和芬芳的可愛處,中國有一句古詩描寫得最好。那句詩是:

暗香浮動影橫斜。

後來的詩人都認為這七個字已寫盡了梅花的美處,更不能有所增減。

人的愛竹,愛的是幹葉的纖弱,因此植於家中更多享受。它的美處是一種微笑般的美處,所給我們的樂處是一種溫和的樂趣。竹樹以瘦細稀疏為妙,因此種竹兩三株,和一片竹林同樣的可愛,不論在園中或畫上。因為竹的可愛處在纖瘦,所以畫在畫上時隻須兩三枝,即已足夠,正如畫梅花的隻須畫一枝。纖瘦的竹枝最宜配以怪石,所以畫竹時,旁邊總畫上幾塊總是皺瘦玲瓏的石頭。

楊柳極易於生長,河邊岸上也可以種植。這樹象征女性的絕色美麗。張潮即因此認楊柳為世上四種最感人的物事之一,而說“柳令人感。”中國美人的細腰,中國的舞女穿著長袖的寬袍,於舞時都模擬著柳枝在風中回旋往複的姿態。因為柳樹易生長,中國有許多地方數裏之中遍地是柳,當陣風吹過之時,便能激起所謂“柳浪”。此外黃鶯和蟬都最喜歡棲於柳樹,圖畫中畫到楊柳時,每每都畫上幾隻黃鶯和蟬以為點綴。所以西湖十景中,有一處的名稱即是“柳浪聞鶯”。

此外當然還有許多種令人可愛的樹木,如梧桐樹因樹皮潔淨,可以用小刀刻畫詩詞,而被人所愛。也有要喜愛盤繞在樹根或山石上的巨藤,它們的回環盤繞,和大樹的直幹適成一種對比。有時這種巨藤很像一條龜形,於是即稱它為臥龍。橫斜彎曲的老樹枝幹,也因了這個理由為人所愛。蘇州太湖邊的木瀆地方有四棵老柏,其名為“清”、“奇”、“古”、“怪”。“清柏”的幹很直,上麵的枝葉四麵鋪張開來如同傘形。“奇柏”橫臥地上,樹幹有三個彎曲如Z形。“古柏”樹幹光皮禿頂,伸著半枯的樹枝如同人的手指一樣。“怪柏”自根而上樹幹扭絞如同螺旋一般。

最重要的是人人愛樹木,不單是受樹木本身,而也連帶愛著其他的天然物事,如石、雲、鳥、蟲,和人。張潮曾說:“藝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雲,栽鬆可以邀風,……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人於愛樹之中聯帶愛著樹上的鳥聲;愛石之中聯帶愛著石旁的蟋蟀聲。因為鳥必在樹上,蟋蟀必在石旁方肯鳴叫。中國人喜愛善鳴的蛙、蟋蟀,和蟬更勝於愛貓、狗或別種家畜。動物之中,隻有鶴的品格配得上鬆枝和梅花,因為鶴也是隱逸的象征。一個高人看見一隻鶴,或甚至一隻鷺,白而潔淨,傲然獨立於池中時,他便會期望自己也化成一隻鶴。

鄭板橋在寫給他弟弟的信中,有一段論到不應該將鳥兒關在籠中一節,最能表現出人類怎樣去和大自然和融而得到快樂(因為動物都是快樂的)的思想:

所雲不得籠中養鳥,而餘又未嚐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欲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將旦時,睡夢初醒,尚展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雲門》、《鹹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頤麵漱口啜茗,見其揚翬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生樂處,欲以天地為囿,江溪為池,各適其天,斯為大快。比之盆魚籠鳥,其巨細仁忍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