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荷花澱孫犁(1 / 3)

孫犁荷花澱孫犁

孫犁(1913——)原名孫樹勳,河北安平人。作家。主要著作有《白洋澱紀事》、《晚華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澤集》、《遠道集》、《老荒集》、《陋巷集》、《無為集》以及《孫犁散文選》等。

荷花澱

月亮升起來,院子裏涼爽得很,幹淨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簿又細,在她懷裏跳躍著。

要問白洋澱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隻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澱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澱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女人們,在場裏院裏編著席。編成了多少席?六月裏,澱水漲滿,有無數的船隻,運輸銀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莊,就全有了花紋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爭著買:

“好席子。白洋澱席!”

這女人編著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麵,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雲彩上。她有時望望澱裏,澱裏也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麵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

但是大門還沒關,丈夫還沒回來。

很晚丈夫才回來。這年青人不過二十歲,頭戴一頂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潔白的小褂。黑單褲卷過了膝蓋,光著腳。他叫水生,小葦莊的遊擊組長,黨的負責人。今天領著遊擊組到區上開會去來。女人抬頭笑著問:

“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晚?”站起來要去端飯。水生坐在台階上說:

“吃過飯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著丈夫的臉,她看出他的臉有些紅脹,說話也有些氣喘。她問:

“他們幾個哩?”

水生說:

“還在區上。爹哩?”

女人說:

“睡了。”

“小華哩?”

“和他爺爺去收了半天蝦簍,早就睡了。他們幾個為什麼還不回來?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麼了,你?”

水生小聲說:

“明天我就到大部隊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裏吮了一下。水生說:

“今天縣委召集我們開會。假如敵人再在同口按上據點,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條線,澱裏的鬥爭形勢就變了。會上決定成立一個地區隊。我第一個舉手報了名的。”

女人低著頭說:

“你總是很積極的。”

水生說:

“我是村裏的遊擊組長,是幹部,自然要站在頭裏,他們幾個也報了名。他們不敢回來,怕家裏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來和家裏人們說一說。他們全覺得你還開明一些。”

女人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才說:

“你走,我不攔你,家裏怎麼辦?”

水生指著父親的小房叫她小聲一些。說:

“家裏,自然有別人照顧。可是咱的莊子小,這一次參軍的就有七個。莊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別人,家裏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華還不頂事。”

女人鼻子裏有些酸,但她並沒有哭。隻說:

“你明白家裏的難處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為要考慮準備的事情還太多,他隻說了兩句:

“千斤的擔子你先擔吧,打走了鬼子,我回來謝你。”

說罷,他就到別人家裏去了,他說回來再和父親談。

雞叫的時候,水生才回來。女人還是呆呆的坐在院子裏等他。她說:

“你有什麼話囑咐囑咐我吧。”

“沒有什麼話了,我走了,你要不斷進步,識字,生產。”

“嗯。”

“什麼事也不要落在別人後麵!”

“嗯,還有什麼?”

“不要叫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拚命。”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著眼淚答應了他。

第二天,女人給他打點好一個小小的包裹,裏麵包了一身新單衣,一條新毛巾,一雙新鞋子。那幾家也是這些東西,交水生帶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門。父親一手拉著小華,對他說:

“水生,你幹的是光榮事情,我不攔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給你照顧,什麼也不要惦記。”

全莊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來,水生對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過了兩天,四個青年婦女集在水生家裏來,大家商量:

“聽說他們還在這裏沒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緊的話得和他說說。”

水生的女人說:

“聽他說鬼子要在同口按據點。……”

“哪裏就碰得那麼巧,我們快去快回來。”

“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麼看頭啊!”

於是這幾個女人偷偷坐在一隻小船上,劃到對麵馬莊去了。

到了馬莊,他們不敢到街上去找,來到村頭一個親戚家裏。親戚說:你們來的不巧,昨天晚上他們還在這裏,半夜裏走了,誰也不知開到哪裏去。你們不用惦記他們,聽說水生一來就當了副排長,大家都歡天喜地的……。

幾個女人羞紅著臉告辭出來,搖開靠在岸邊的小船。現在已經快到晌午了,萬裏無雲,可是因為在水上,還有些涼風。這風從南麵吹過來,從稻秧上葦尖吹過來,水麵沒有一隻船,水像無邊的跳蕩的水銀。

幾個女人有點失望,也有些傷心,各人在心裏罵著自己的狠心賊。可是青年人,永遠朝著愉快的事情想,女人們尤其容易忘記那些不痛快。不久,她們就又說笑起來了。

“你看說走就走了。”

“可慌(高興的意思)哩,比什麼也慌,比過新年,娶新——也沒見他這麼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