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荷花澱孫犁(2 / 3)

“拴馬樁也不頂事了。”

“不行了,脫了韁了!”

“一到軍隊裏,他一準得忘了家裏的人。”

“那是真的,我們家裏住過一些年輕的隊伍,一天到晚仰著脖子出來唱,進去唱,我們一輩子也沒那麼樂過。等他們閑下來沒有事了,我就傻想:該低下頭了吧。你猜人家幹什麼?用白粉子在我家映壁上畫了許多圓圈圈,一個一個蹲在院子裏,托著槍瞄那個,又唱起來了!”

她們輕輕劃著船,船兩邊的水嗶,嗶,曄。順手從水裏撈上一個菱角來,菱角還很嫩很小,乳白色。順手又丟到水裏去。那個菱角就又安安穩穩浮在水麵上生長了。

“現在你知道他們到了那裏?”

“管他哩,也許跑到天邊上去了?”

她們都抬起頭往遠處看了看。

“唉呀!那邊過來一隻船。”

“唉呀!日本,你看那衣裳!”

“快搖!”

小船拚命往前搖。他們心裏也許有些後悔,不該這麼冒冒失失走來,也許有些怨恨那些走遠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麼也別想了,快搖,大船緊緊追過來。

大船追的很緊。

幸虧是這些青年婦女,白洋澱長大的,她們搖的小船飛快。小船活像離開了水皮,一條打跳的梭魚。她們從小跟這小船打交道,駛起來,就像織布穿梭,縫衣透針一般快。

假如敵人追上了,就跳到水裏去死吧!

後麵大船來的飛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這幾個青年婦女咬緊牙製止住心跳,搖櫓的手並沒有慌,水在兩旁大聲的嘩嘩,嘩嘩,嘩嘩嘩!

“往荷花澱裏搖!那裏水淺,大船過不去。”

她們奔著那不知道有幾畝大小的荷花澱去,那一望無邊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就像銅牆鐵壁一樣。粉色荷花箱高高的挺出來,是皆視白洋澱的哨兵吧!

她們向荷花澱裏搖,最後,努力的一搖,小船竄進了荷花澱。幾隻野鴨撲楞楞飛走,尖聲驚叫,掠著水麵飛走了。就在她們的耳邊響起一排槍!

整個荷花澱全震蕩起來。她們想,陷在敵人的埋伏裏了,一準要死了,一齊翻身跳到水裏去。漸漸聽清楚槍聲隻是向著外麵,她們才又扒著船梆露出頭來。她們看見不遠的地方,那寬厚肥大的荷葉下麵,有一個人的臉,下半截身子長在水裏。荷花變成人了?那不是我們的水生嗎?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臉,啊,原來是他們!

但是那些隱蔽在大荷葉下麵的戰士們,正在聚精會神瞄著敵人射擊,半眼也沒有看她們。槍聲清脆,三五排槍過後,他們投出了手榴彈,衝出了荷花澱。

手榴彈把敵人那隻大船擊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麵上隻剩下一團煙硝火藥氣味。戰士們就在那裏大聲歡笑著,打撈戰利品。他們又開始了沉到水底撈出大魚來的拿手戲。他們爭著撈出敵人的槍枝、子彈帶,然後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麵粉和大米。水生拍打著水去追趕一個在水波上滾動的東西,是一包用精致紙盒裝著的餅幹。

婦女們帶著渾身水,又坐到她們的小船上去了。

水生追回那個紙盒子,一隻手高高舉起,一隻手用力拍打著水,好使自己不沉下去。對著荷花澱吆喝:

“出來吧,你們!”

好像帶著很大的氣。

她們隻好搖著船出來。忽然從她們的船底下冒出一個人來,隻有水生的女人認得那是區小隊的隊長。這個人抹一把臉上的水問她們:

“你們幹什麼去來呀?”

水生的女人說:

“又給他們送了一些衣裳來!”

小隊長回頭對水生說:

“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們是誰,一群落後分子!”說完把紙盒順手丟在女人們船上,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遠的地方才鑽出來。

小隊長開了個玩笑,是說:

“你們也沒有白來,不是你們,我們的伏擊不會這麼徹底。可是,任務已經完成,該回去曬曬衣裳了。情況還緊的很!”

戰士們已經把打撈出來的戰利品,全裝在他們的小船上,準備轉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葉頂在頭上,抵擋正午的太陽。幾個青年婦女把掉在水裏又撈出來的小包裹,丟給了他們,戰士們的三隻小船就奔著東南方向,箭一樣飛去了。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麵上的煙波裏。

幾個青年婦女劃著她們的小船趕緊回家,一個個像落水雞似的。一路走著,因過於刺激和興奮,她們又說笑起來,坐在船頭臉朝後的一個噘著嘴說:

“你看他們那個橫樣子,見了我們愛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們給他們丟了什麼人似的。”

她們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們沒槍,有槍就不往荷花澱裏跑,在大澱裏就和鬼子幹起來!”

“我今天也算看見打仗了。打仗有什麼出奇,隻要你不著慌,誰還不會趴在那裏放槍呀!”

“打沉了,我也會浮水撈東西,我管保比他們水式好,再深點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們也成立隊伍,不然以後還能出門嗎!”

“剛當上兵就小看我們,過二年,更把我們看得一錢不值了,誰比誰落後多少呢!

這一年秋季,她們學會了射擊。冬天,打冰夾魚的時候,她們一個個登在流星一樣的冰船上,來回警戒。敵人圍剿那百頃大葦塘的時候,她們配合子弟兵作戰,出入在那蘆葦的海裏。

孫犁木匠的女兒木匠的女兒

這個小村莊的主要街道,應該說是那條東西街,其實也不到半裏長。街的兩頭,房舍比較整齊,人家過的比較富裕,接連幾戶都是大梢門。

進善家的梢門裏,分為東西兩戶,原是兄弟分家,看來過去的日子,是相當勢派的,現在卻都有些沒落了。進善的哥哥,幼年時念了幾年書,學得文不成武不就,種莊稼不行,隻是練就一筆好字,村裏有什麼文書上的事,都是求他。也沒有多少用武之地,不過紅事喜貼,白事喪榜之類。進善幼年就趕上日子走下坡路,因此學了木匠,在農村,這一行業也算是高等的,僅次於讀書經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