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1)(1 / 3)

王鼎鈞

王鼎鈞(1927——)山東臨沂人,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六年任台灣聯合報《人間》副刊主編,並任幼獅公司期刊部總編輯。現旅居美國,曾任美國新澤西州、西東大學高級研究員。主要作品有《碎琉璃》、《情人眼》、《人生觀察》、《人生試金石》、《開放的人生》、《我們現代人》、《海水天涯中國人》等。

最後一首詩

長江給我的印象是,偉大得使人想滅頂。一切偉大都誘人設想生命突然結束了也好,登上摩天大廈想往下跳,見了金字塔想往裏鑽,進了群山萬壑想失蹤,在拿破侖或成吉思汗麾下想赴湯蹈火馬革裹屍。

長江長。長江的水熱,江岸的樹多。人群是另一種水。那年人如潮,江如堤,人在江岸受阻,上遊走走,下遊走走,似乎想找個池沼。有人終於過了江,有人望著江水出了半天神又折回去,有人——有許多人——在江岸上找一塊樹蔭坐下了,也許入夜就睡在那裏。

那是盛夏,樹下是人,樹上是蟬。樹身貼滿了白紙招貼:“武兒,在此等我,切勿離開,我一周內必來找你,不見不散。”“二弟,我先過江去了,望隨後趕來。”“火速過江,不必等我。”以及“弟決意北返矣,兄自珍重。”之類,等等。蟬的喊叫使人靜默,使那些招貼虎虎有生氣,好像每張招貼就是一隻蟬。

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個人。每天午後,他從林後的村子裏出來,左手一把錫打的酒壺,右手拄著一根長管旱煙袋,每走幾步,就對著壺嘴抿一口酒,人未到,熱烘烘的糟氣先散開了。頭發長得披在肩上,像女人;胡子蓋住了嘴,像戲台上的古人;論氣候,那件對襟夾襖實在太厚了,於是解開所有的扣子,袒胸露腹,像個無賴漢;腳下一雙布鞋權當拖鞋穿,踢踢蹋蹋響,像個老學究。

這人喝冬季的燒酒,披明朝的散發,穿春季的夾衣,是什麼人?奇怪,他分明落難,卻有兩個漢子做他的跟班,一個扛著小方桌,一個挾著小板凳,拿著紙筆墨盒。大路旁,樹底下,擺好了,那人低眉垂目而坐,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三個製錢來。他是個算卦的。

卦攤前麵擠滿了人。人,有時候也很關心別人的命運,自己不占卦,看看人家。命運化身六爻,六爻化身六親,六親生克,禍福所倚。卜者一手書寫,一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詞。兩個跟班的輪流收錢,錢裝進自己的口袋,卜者顯然很窮困,但並不關心收入,他隻要壺中有酒。中午,賣包子的來了,他不吃包子,教人去打酒,兩個跟班的一同去了,他們也不吃包子,趁打酒之便下小館去。

除了酒,賣卜者隻記得那三枚製錢,萬曆通寶算是古錢了,好像有人說錢越古卦越靈?這樣輪廓完好的古錢,還有那綠玉煙嘴,還有他那白皙的臉、在飲酒中略透紅潤的臉,與長發亂胡自相掩映,幾曾在賣卜者流那裏見過?下午有一老漢問卜,錢也付了,六爻也搖出來了,說自己馬上要過江了。賣卜者啪地一聲放下毛筆:“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老鄉,卦錢退回!”兩個隨從齊聲答應,手卻捂緊了口袋,老漢愣了一會兒,靦腆而去。你看,這麼一對比,這賣卜者是不是很有風格?

據說他斷卦很靈。據說他對一個尋妻的男子說:“西北有個村子,地勢很高,村頭有口井,很深,你守在井邊等她吧。”據說那男子很聽話,到那村子一住十天,除了一天兩餐,寸步不離井邊,可是就在他去找飯吃的那一刻功夫,一個婦人來投井,撈上來一看,正是他太太。

據說有個男子來占卦,問怎樣找得到他的哥哥。這賣卜的人咬著煙嘴模糊不清地說:“你沒有哥哥。”怎會?我怎會沒有哥哥?老家方圓百裏誰不知道我們同胞弟兄?可是,“照卦象看,你沒有哥哥。”那人昂然說:“等我找到了哥哥,我們兩弟兄來砸爛你的卦攤子。”據說,那人折回去順著原路仔細打聽,幾天以後聽到噩耗,他哥已經死了。

據說……

有人恭維他是活神仙。他黯然咂口酒:“神仙又怎樣,還不是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弄得人家怪沒趣的。

沒事的時候,他像個煙火神仙一般坐著,咂口酒,吸口煙,把煙噴出來,緊接著射出一股口水,射得很遠。我很詫異地望著他,不知他何以要同時做這三件事情。敢情他也在觀察我?他的話嚇了我一跳:

“念過書沒有?”

念過一點兒。

“念過我的詩沒有?”

這個,自然是沒有。我根本不知道他寫詩。

“要念過我的詩才算讀書。”他曼聲長吟:

唐代離宮隋代堤

朝陽紅到夕陽西

這是什麼?

這是柳樹,我家的柳樹。我家有一百多棵老柳。……

我等他念下去,他卻隻顧喝酒,抽煙,吐口水。然後:

尚有清狂左傳癖

未登神妙右軍堂

這是?

我的自傳。一共四十首七律。四十歲了嗎。明天我寫下來教你念。

真驚人,四十首七律,他要是教我背,我怎背得出來?——還好,他說過就忘了。沒有再提。

蟬是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叫著。這時一陣熱風挾著熱塵穿過,林間的蟬似乎受到某一種暗示,一起狂亂地喊個不停。那聲勢,叫得樹都瘋了。

他轉過頭去聽。蟬叫有什麼好聽?難為它們身子那麼小,音量卻大。如果人也有這個樣子的發音器官,我是說按照體積和音量的比例計算,做父親的就容易找到子女,失散了的同胞手足也容易重聚了。有那麼一個人,一條大漢,入林來讀樹上的招貼,一棵樹挨一棵樹,如讀碑文。他忽然轉身狂叫起來,他讀到了要找的人,那張嶄新的招貼還往下滴漿糊呢。他在林中疾走,滿頭是汗,可是他喊不過那些蟬,那些蟬聯合起來壓製他阻撓他破壞他,枉他堂堂一表凜凜一軀也敵不過鬥不贏。唉,如果他能立時就地變成一隻大蟬——

“你知道蟬為什麼叫?”

不知道。

“你沒讀過我的詩,當然不知道。蟬是冤魂化成的,叫,是在喊冤。”

經他這麼一說,蟬的叫聲是有幾分邪氣。那些裹了白色招貼的樹,突然像是披麻戴孝,放聲哀號。這個人哪,肚子裏還真有學問。

您貴姓?

我姓曲,叫曲園。

曲先生,您的學問真大!我想起俞曲園。

這倒是真的,我很有學問,學問很大。這人好大的口氣!幸而下麵還有一句:淨是沒用的學問。

樹林裏出現了幾個孩子,長胳臂長腿的領先,拿一根竹竿,穿開檔褲的跟在後麵,抹著鼻涕。

我知道他們來做什麼,用他們靈敏的耳朵,聽哪一隻蟬喊得最亮;用他們明亮的眼睛,找出那蟬攀附的枝丫;用他們全身的活潑爬樹,舉起竹竿,碰觸蟬身,那蟬不知道竿頭塗滿了漿糊,它憑著本能振動翅膀,它那薄到透明的翅膀立刻黏合立刻臃腫立刻泥濘,它就掛在自己的翅上,翅掛在竹竿上,竹竿縮進簡單的計謀裏,或者像一枚石子墜地有聲再落入黑暗的袋中。

蟬在袋中還能悶悶地呻吟,但活不多久。

全部過程分毫不差。我做過同樣的事情,那賣卜者在他家的老柳樹下大概也做過。

他怔怔地看那棵沉寂了的樹,忘了噴煙喝酒。他在想他的童年嗎?

不是。他對我說:

負屈含冤的人是不能叫喊的,你看,這就是喊冤的下場。

他的名字並不是曲園。一天夜晚,江防部隊的一個班長來到我們寄宿的村子裏,手裏揚著一張字條,問大家:“認不認得這個人?這是他自己寫下來的名字。”我接過來一看,上麵兩個大字:“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