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曲園;曲園,屈原。原來如此!這人是不是很髒,頭發很長,提著酒壺?是的,那麼,我認識他。班長目光掃視,希望能再找出一個人來,他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可是除了我,別人都往自己的殼裏縮。
我跟班長去他們隊部,一路月明如晝。班長告訴我,那個名叫屈原的人夜晚沿江亂走,指手畫腳,念念有詞,好像在發什麼信號;哨兵搜他的口袋,搜出三個製錢來,好像是某種暗記;帶回隊部一問,又好像是個瘋子。
隊部的軍官見我半大不小,有些失望,既然別人都不肯出頭,隻有以聊勝於無的神情對我說:“我們知道他沒有問題,可是照規定得有一個人保他出去。你這保人年紀小了一點,不過也沒有關係,這隻是一道手續。”我糊裏糊塗地蓋了保。軍官叮囑:“人就交給你了,你可別讓他掉進江裏喂了魚哦!”
出了隊部,我說:“屈先生,方向不對。”他說:“沒錯,我再去看看江。”剛才不是看過了嗎,他說剛才沒有看夠。
我跟在後麵。月光下,前浪後浪,使勁地搓洗,洗月洗樹,洗三分之一的中國。江麵上銀蛇跳躍,他很興奮,指著江麵說:“看見了沒有?波浪上有字。”銀蛇也在凸出來的眼球上跳動。
什麼字?誰認識這些字?
他說:“天機!天機!”
他一麵看江,一麵快走,鞋子從腳上掉下來再穿上。走著走著,銀蛇消失,在沉沉的江水中,那輪明月分外清楚,比天上的月還新還亮,仿佛這一江滔滔就是為了磨洗這月,從上遊洗到下遊,仿佛洗下來的鏽和灰塵把這一江水弄渾了。他指著水中的月沉吟。
看見了沒有?這是天眼。
我看像一條魚的魚眼,可以挖出來玩。
哪有這麼長的魚?
又哪有這麼窄的天?
天地有時候很窄、很窄!他籲了一口氣。
這時,江水忽然嘩啦嘩啦響起來,倘若江邊隻有我一個人,我會嚇得回頭跑。
天起了涼風,他說這不幹風的事。每逢上遊有人痛哭,眼淚落在水裏,下遊的水就喧嘩。他說。
你什麼事都知道!
都是沒有用的學問。
我們橫著看江。他一轉身,看江的上流,逆水行舟的方向。這可不得了,江水湧到我們腳下,我幾乎站不住,要跪,要仆。在渾沌的宇宙中,地球在發熱,有什麼從江底下孵出來,地殼要沿著這條縫裂開。
很巧合,他在這時問我:
“地球有一天要爆炸的,是吧?”
我也聽人這麼說過。
“如果地球炸碎了,破片落下來,究竟落到什麼地方去?”他揮動旱煙袋的長杆指天畫圓。“往下落,往下落,一直往下落,究竟哪裏是個了局?”
我說,天文學應該有答案。
“天文學有什麼用!”
忽然有了秋意。敞露胸膛的他,打了個噴嚏。他忽然麵對江流,朗吟起來,聲音比他的噴嚏還響:
中央公路
天河漏
我是為命
你何故?
這算什麼?他又打了個噴嚏。我說回去吧?他不理我,繼續朗誦給水中的月聽,非常激昂:
鯨魚彩尾
偷喝油
擺在渾水
搓和洗
這又是什麼話?難道他真的瘋了嗎?我堅持該回去了,再不回去,得了感冒怎麼辦。
今天晚上,隻有你這句話有用。他認為。
我替他拿著煙袋。他把手伸入袋中,摸索了一陣。我想他是在玩味他的古錢。他向著明月,伸開手掌,三枚古錢排開,在月下顯出清楚的輪廓,堅韌的個性。他把手握緊,再伸開,古錢翻了個兒,曆劫不磨,古意盎然。
然後,他一揚手,三枚銅錢飛向江心,看不見落點,也幾乎聽不見那蟹眼似的聲音。錢如飛雪,溶入。
這是為什麼!
走吧,我們回去。走了一段路之後,他接著說,當你第一次看見井中有月,你就該知道世上沒有奇怪的事情。
奇怪,難道他真是活神仙?第二天,一陣風雨,吹破了樹上的招貼,吹散了樹下的人群,吹啞了蟬,吹冷了江。也吹來一陣兵革殺伐之音。
人群擠在大風中等渡船,不見那個卜者。有人對他同伴說,這江是數一數二的名勝,我還沒好好地看它一眼呢!他的同伴說,看什麼!搬也搬不動、扛也扛不走。
看江去!說不定遇見那卜者。也是注定我們還有一麵之緣,遠處,他緊挨著江水走,擠那江,把江擠彎了,把右腳的鞋子擠濕了。一陣狂風從對岸吹過來推他,怎麼也推不開。旱煙袋還在手裏當杖用,酒壺卻不見了。我忽然有個想法:他怎麼可以沒有酒壺!沒有酒壺怎麼活下去!
走了一程,他轉回頭來,換個方向,用左肩擠那條大江,這回連左腳的鞋子也濕了。江是不會讓步的,他似乎也不會。
我回身虛指一下:碼頭在那邊!我以為他在找船。
他定睛看我,用考試的語氣問:
我是誰?
對啦!他是誰?
你不姓屈,對不對?
老天對屈原不錯,讓他姓屈。屈原要是不姓屈,那就沒意思了。
我白白頂個屈字,屈原,沒有粽子,也沒有端午。
他說:可惜我那些詩……
我隻好去擠渡船。過江縱情看江,風高浪急,前浪急於擺脫後浪,整條江急於擺脫大地。春江如油,夏江如綢,秋江如酒,冬江呢?晝江如軍,夜江如魂,雨江如琴,雪江呢?我不忍想象披一件夾衣露著胸膛皮肉如何過冬。我在江上已覺得有髓無骨,有血無管。江中滿月,蒼天獨眼;江中滿星,蒼天複眼,天看江,江望天,看到的也僅是自己。
許多年後,我讀《天問》,發現:
中央共牧
後何怒
蜂蛾微命
力何固
驚女采薇
鹿何祐
北至回水
萃何喜
是了,那夜月下,那賣卜者臨江朗讀的,原來是這個!
是的,沒用的學問!
我不是找人,我不找他,我知道他在哪裏。我仔仔細細地思念他,是因為你來信提到有用的知識和沒用的知識,這層意思他早說到。你們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個革命一個逃亡,一個念《天問》一個念《資本論》,竟有如此共同的認識!
積累知識原也艱難辛苦。知識的金字塔,可能在一張標語之後,一陣鑼鼓之後,立即化為垃圾。這時我們心中都有一隻蟬,或一隻須眉畢現的透明的蟬蛻,這時我們就需要拯救。舊時月色,如對前世,可惜少個賣湯的孟婆……
那個二十年,我經常隔著海峽聽鑼聽鼓聽風聽雨,……早起,花上有露,露上有朝曦,朝曦中有窗,窗下有長發,發下有肩,肩下有臂,臂下有指尖。你用左手剪右手的指甲,再用右手剪左手的指甲。老一輩常說,每天掌燈以後不可修剪指甲,人的靈魂藏在指甲縫裏休息度夜。你總是任性,獨行其是,令我提心吊膽。你的靈魂究竟在哪一個指甲縫裏寄宿?會不會被剪刀弄得成殘成傷?它夠不夠敏捷,有沒有先見,能不能及時閃變騰挪,躲鋒躲刃躲梳躲篾,躲過一劫又一劫?看你剪下來的月牙兒般的指甲,花瓣兒般的指甲,我夢見靈魂的殘肢。直到第二天早晨,再見你完整如旭日,健康如朝暉,才悄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