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1)(3 / 3)

這就是我在鑼聲鼓聲中的反複祈禱。

你也許認為我該剪去無用的知識,如同剪掉過長的指甲。

可是,如何才不至於剪斷我的靈魂?誰來替我斷這一卦?

王鼎鈞大氣遊虹 大氣遊虹

明滅斷續

忽然接到你的信,忽然看到你的名字,你的筆跡,我的眼睛忽然盲了。

閉上眼睛,用淚把眼球灌溉了,洗滌了,再細看你的簽名,筆畫是遒勁了,結體是莊嚴的,點撇鉤捺間有你三十九年來的風霜,但是並未完全褪盡當年的秀婉。

就在這一明滅之間,我那切斷了的生命立時接合起來,我畢竟也有個人的曆史、自己的過去。

據說我今年六十歲,可是,我常常覺得我隻有三十九歲,兩世為人,三十九年以前的種種好像是我的前生。而前生是一塊擦得幹幹淨淨的黑板,三十九年,這塊黑板掛在那裏等著再被塗抹。

三十九年以前,我最大的難題是,怎麼才真正像一塊黑板那樣忘情而無怨呢?怎樣看著粉筆化成飛灰而安之若素呢?我的天,我幾乎做到了,我把三十九年以前的種種知覺裝進瓶了,密封了,丟進蒼茫的大海深處,那正確的地點,即使是我自己,也無法再指給人家看。

就這樣,往事逐漸模糊了,遺忘了,是真正遺忘,忘了我是誰,“不要問我從哪裏來”,這首歌就是證人。

有時候,月白風清,人影在地,想想這樣的大空大破,不是也難能可貴嗎?這樣的無沾無礙,有幾人能夠做到呢?

可是又常常作些奇怪的夢。有一次,夢見自己犯了死罪,在濃霧裏一腳高一腳低來到刑場,刀光一閃,劊子手把我斬成兩段,上身伏在地上,也顧不得下身怎樣,隻是忙著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字。這時涼風四起,天邊隱隱有雷聲,倒不覺得怎麼痛楚,隻擔心天要下雨,雨水會把我寫的血字衝掉。

有一次去逛百貨公司,那花了大堆銀子精心裝潢過的大樓,挑逗著人的各種欲望,也是紅塵的一樁過眼繁華。在出售男子西褲的那個部門站著一排模特兒。橫膈膜以上的部分蹤影不見,老板隻需要它們穿上筆挺的褲子紮上柔軟的皮帶就夠了,再多一寸無非是分散顧客的注意力。

我站在那裏看了許久,倒不是注意西褲,心裏想,這種盛裝肅立等人觀看任人議論的日子怪熟悉的。夜裏又作夢,夢見公路兩旁的尤加利樹全換上空西褲的半體,橫膈膜平坦光滑,可以當高腳凳子使用。我在長長的儀仗隊前跑了一段路,驀地發覺我正用下半身追趕上半身。

真奇怪,上半身沒有腿,居然會跑,下半身沒有嘴,居然能喊。

我一路呼叫:喂,喂,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為什麼要分開呢?

喂,喂,我們的血管連著血管,神經連著神經,為什麼不能合而為一呢?

乍醒時,我能聽見滿屋子都是這種呼叫的回聲。然後,想起西褲店的模特兒隻要腰和腿,首飾店的模特兒隻要指和腕,眼鏡店的模特兒隻要一顆頭顱。

多麼困難啊,我仍然不能忘記我的完整。

如今,看到信,看到從失去的地平線下冉冉上升的你,刹那間,斷絕的又連接了,遊離的又穩定了,模糊的又清晰了。你的信是我的還魂草。

你一伸手,就打開海底下的那隻瓶子,釋放了幽囚多年的靈魂。

我的生命史頁,像沾了膠水、揉成紙團的史頁,你一伸手就一頁一頁地揭開。

你把我失落了的二十一年又送回來,不僅僅三十九歲,三十九年以前我早已活過、夢過,也死過、醒過。

我曾經像蚌一樣被人撥開,幸而有你,替我及時藏起蚌肉裏的明珠。現在,我覺得你還珠來了,我又成為一個懷珠的蚌。

正是種花的季節,為了你的第一封信,我要種一些鳳仙。故鄉的種子,異鄉的土壤。看著它發芽吐蕾,用異鄉的眼,故鄉的心。

翻開土,把雙手插進土裏,醫治我的癢。

從土裏翻出兩條蚯蚓來。不,不對,是我把一條蚯蚓切成了兩半。那小小的爬蟲並不逃走,一麵回過頭來看它的另一半,一麵扭身翻滾。

我是無心的,我往那受傷的蚯蚓身上澆水。我是無心的,可是大錯已經鑄成了,我隻能雙手捧起它,把它放在陰涼的地方,用潮濕的土為它包紮。我是無心的,也許造物之於我們,切斷我們的生命,也是出於無心。在造物者眼中,我們不過是一條條蚯蚓。

我默祝當鳳仙花開的時候,蚯蚓已經用它再生的力量長成完整,或者造物者也在這樣期待我們。

你的第一封信很短,我的這一封信也不給你太多的負擔。但是,以後,盡管你寫給我的信如一池春水,我要把大江流給你看。時代把我折疊了很久,我掙紮著打開,讓你讀我。

大江流日夜,往事總是在夜間歸寧。我們老年的夜被各種燈火弄得千瘡百孔,不像童年的夜那樣渾成。我相信古夜的星光一直在尋找我們。我們天各一方,我在西半球看到的星星和你在東半球看到的星星並不全同。我們都可以看見北鬥。等北鬥把盛滿了的東西倒出來,我就乘機放進去我的故事,在那裏等你的眼神。

我希望,我也能讀你,仔細讀你。

臣心如水

你為什麼說,人是一個月亮,每天盡心竭力想畫成一個圓,無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個邊兒?

你能說出這句話來,除了智慧,必定還得加上了不起的滄桑閱曆。我敢預料這句話將要流傳下去,成為格言。

多年以來,我完全不知道你經曆了一些什麼樣的境況,從你這句話裏,我有一些感觸和領悟。我從水成岩的皺摺裏想見千百年驚濤拍岸。

哦,皺摺,年輪;年輪,畫不圓的圈圈;帶缺的圓,月亮;月亮,磨損了古幣;古幣,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三十九年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可與人言的呢,中天明月,萬古千秋,被流星隕石撞出多少傷痕,人們還不是隻看見她的從容光潔?我們隻有默誦自己用血寫成的經文,天知地知,不求任何人的不解。

你提起故鄉。你問我歸期。這個問題叫我怎樣答複你呢?你怎能了解我念的經文呢。沒有故鄉,哪有歸期,三十九年來故鄉隻在柳條細柳條長的歌詞裏。記否八年抗戰,我們在祖國大地上流亡,一路唱“那裏有我們的家鄉”,唱“我們再也無從流浪也無處逃亡”,唱得浪浪漫漫雄雄壯壯,竟唱出源源不竭的勇氣來。那時候,我們都知道,祖國的幅員和青天同其遼闊,我們的草鞋勢不能踏遍;我們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發也都在那兒等待遊子。但是而今,我這樣的人竟是真的沒有家鄉也沒有流浪的餘地了,舊曲重聽,竟是隻有悲傷,不免恐懼!

你說還鄉,是的,還鄉,為了努力畫成一個圓。還鄉,我在夢中作過一千次,我在金黃色的麥浪上滑行而歸,不折斷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樓蹣跚走步迎我,一路上灑著碎磚。柳林全飄著黑亮的細絲,有似秀發……

但是,後來,作夢回家,夢中竟找不到回家的巷路,一進城門就陷入迷宮,任你流淚流汗也不能脫身。夢醒了,仔細想想,也果然紊亂了巷弄。我知道我離家太久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