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瞞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鄉已沒有一間老屋(可是為什麼?),沒有一棵老樹(為什麼?),沒有一座老墳(為什麼?)。老成凋謝,訪舊為鬼。如環如帶的城牆,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麵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莊,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故鄉隻在傳說裏,隻在心上紙上。故鄉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才最清楚。……光天化日,隻要我走近它,睜開眼,轟的一聲,我的故鄉就粉碎了,那稱為記憶的底片,就曝光成為白版,麻醉消褪,新的痛楚占領神經,那時,我才是真的成為沒有故鄉的人了。
“還鄉”對我能有什麼意義呢?……對我來說,那還不是由這一個異鄉到另一個異鄉?還不是由千個業已被人接受的異鄉到一個不熟悉不適應的異鄉?我離鄉已經四十四年,世上有什麼東西,在你放棄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後,還能真正再屬於你?回去,還不是一個倉皇失措張口結舌的異鄉人?
昨夜,我喚著故鄉的名字,像呼喚一個失蹤的孩子;你在哪裏?故鄉啊,使我刻骨銘心的故鄉,使我捶胸頓足的故鄉啊!故鄉,我要跪下去親吻的聖地,我用大半生想象和鄉愁裝飾過雕琢過的藝術品,你是我對大地的初戀,注定了終生要為你魂牽夢繞,但是不能希望再有結局。
我已經為了身在異鄉、思念故鄉而飽受責難,不能為了回到故鄉、懷念異鄉再受責難。
那夜,我反複誦念多年前讀過的兩句詩:“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溪赴海料無還!”好沉重的詩句,我費盡全身力氣才把它字字讀完,隻要讀過一遍,就是用盡我畢生的歲月,也不能把它忘記。
中秋之夜,我們一群中國人聚集了,看美國月亮,談自己的老家。我說,我們隻有國,沒有家,我們隻有居所,隻有通信地址!舉座愀然,猛灌茅台。
月色如水,再默念幾遍“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溪赴海料無還”,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歡在新鋪的水泥地上踩一個腳印的少年,我那決心把一棵樹修剪成某種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在教堂裏構思無神論講義的中年,以及坐待後院長滿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過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勢無情,流水無主,推著擠著踐踏著急忙行去,那進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進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進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發成汽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隻是天地間的一瓢水!
我是異鄉養大的孤兒,我懷念故鄉,但是感激我居住過的每一個地方。啊,故鄉,故鄉是什麼,所有的故鄉都從異鄉演變而來,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澗溪赴海料無還!可是月魄在天終不死,如果我們能在異鄉創造價值,則形滅神存,功不唐捐,故鄉有一天也會分享的吧。
啊,故鄉!
驚生
自從能夠和你通信以後,我走坐不安。切斷了的生命不是一下子可以接合起來的,外科醫生接合一個切斷了的手指還得幾個小時的手術外加幾個月的療養呢。你的第三封信是對我的繼續治療。
自我們音訊斷絕以後,誰都知道中國發生了一些什麼樣的事。你我道路不同,艱難並無二致。我是血火流光下的幸存者,冰封雪埋的幸還者,死症流行時居然有免疫的能力,重典大獄後僥幸得到釋放的機會,跌跌撞撞,不知怎麼自己也有了幕年。
我一向很少攬鏡自照,現在住的房子裏,前任房主在樓下客室的牆上裝上一麵很大的鏡子,把一麵牆幾乎占滿了,於是我每天早晨由樓上的臥室裏走下來,第一個相遇的就是鏡中的自己。有時候我會對著鏡子悚然震驚,你怎麼還活著呢?你怎麼能活到今天呢?
你呢,即使在那些絕望的日子裏,我也常常想起你來。小河邊,柳條怎樣拂著你的頭發,遊魚怎樣吮吸你的臉頰。我入夢最多的情景,就是你在黑沉沉的大書房裏,坐在黑沉沉的檀木椅子上,全身明亮,捧著一卷冰心。
醒和夢是兩個故事,我知道流年偷換了多少,世上又經過幾番風雨。早晨打開報紙,上頭登載的照片也許是婦女兒童都望著遠處的紅旗拚命填土修路,我這一整天都會猜想你是超越了指標受到表揚呢,還是遠遠落後俯首認罪?
在那“三年災害”的日子裏,常有饑民流亡的消息,那時我不斷地猜想:你呢,你在哪裏?你是一個施者還是一個受者呢?
然後是“十年浩劫”,全世界的中國人都為此做著連夜的惡夢。我有時夢見你頸上掛著個大木牌,彎著腰,低聲下氣站在台上,有時夢見你站在台下,揚著紅領巾、紅袖章,激昂得紅了臉,喊聲震天。你究竟站在哪裏?
那些年,餓死了多少人,冤死了多少人,都有專家發表的數字。後來看諶容寫的《人到中年》,又想到有多少人鞠躬盡瘁累死了。在那樣的年代裏,誰還能指望誰長命百歲呢?所以,當我忽然接到了你的第一封信時,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也是:你還活著!你也活到了今天!
你還記得譯名為《虎魄》的那部小說吧,開卷第一句寫的是,“在亂世,人活著就是成就。”
今天,我們通信,就是我把自己的成就奉獻到你的麵前,同時也來欣賞你的成就。
說真的,當年跟我同村長大的孩子,而今還有幾人呢;跟我同窗讀書的少年,而今還有幾人呢;跟我一同冒險犯難的青年,而今還有幾人呢。他們多半除了音訊杳然,就是連串的噩耗。中國的人口雖然從四億五千萬增加到十億,新生代相逢總是陌路,那些構成我的曆史釀造我的情感的人卻是凋零了。
這就是我對你的幸存,十分感傷。
這就是我對我的健在,無限興奮。
讀你的信,看出你在曆盡劫波之後,仍有自信,你仍然說,做人應該“忘記背後,努力麵前”。忘記背後,努力麵前!三十九年的大破大立之後,你的心裏還未忘記耶穌的格言!
但是有些事情你可能已經忘記。當年我懷著幻想和挫折,在教堂裏和你隔座相望,你打開《新約》,用紅鉛筆圈出這八個字遞給我,我忍住淚水的眼圈和你的紅筆同樣鮮明也同樣朦朧。紅眼圈一樣的圈圈,堤防一樣的眼圈,長城一樣的堤防,傷痕一樣的長城,而蚯蚓一樣的傷痕。
忘記背後,努力麵前,多謝你的良言美意。不幸的是,在過去三十九年之中,我做成了一個以返身觀照為專業的人。世上豈有不回憶的作家?
我也有過不願回憶不敢回憶茫茫然無從回憶的日子,在那些歲月裏,我寫作時的艱難與自卑啊。而今世事如雲換過,我擔憂我回憶的能力在長久的禁錮中萎靡了幹枯了,而你以一滴水使它複活。這時,回憶,述說自己的回憶,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啊!
我想,不能僅僅說,人活著就是成就。應該進一步說,人活著,並且能自由述說自己的回憶,能忠於自己的記憶,才是成就。
忘記背後,努力麵前,在漂泊者出發之前,這八字箴言是你親手裝配的一副行囊。它是我的重擔,也是我的倚仗。
不需要查看地圖,你也能知道我走得多長、多遠。你也能猜想,我也有我的災害和浩劫。我想,幸而我深藏著我的回憶,我的心如同一張底片,既已感光,別的物象就再也難以侵入。對一切的煽動、誘惑、侵蝕,我都不能產生他們需要的反應。什麼圖騰、符咒、法器,都未曾觸及我的靈魂。在我的方寸之間,再也沒有餘地可以安放別的神龕。
回憶如水,為我施行浸禮。
回憶如火,給我反複鍛煉。
人海的浪有時比山還高,而回憶是載著我的一葦不沉的小舟。
對我而言,沒有背後,就沒有麵前。我麵對著一麵巨大的鏡子,我的麵前是背後的返照。
我永遠不能走進鏡子中,我也寧願置身鏡外。我是用文字作畫的人。
這些年來,我每畫一筆,都跟我回憶中的你商量過。我不知道你也能忠於你的回憶、自由述說你的回憶嗎?
如果
每一盤棋下完之後都有許多“如果”:如果我當時不跳馬;——如果他跟我拚了車;——如果我吃掉他的士;——如果你們看棋的人少插嘴。
如今,你說,如果當初我不南行,和你一同北走——我讀了這句話且啼且笑:世事真如棋耳。
當初,那時,幾千人露宿月台等火車,由動脈到靜脈流著希望和絕望,像等一樁命中注定的姻緣。當時,的確有人,在低頭沉默了許久之後,驀然站起,抬起他的行囊,離開“北上”的月台,大跑小跑地走過天橋,到“南下”的月台,擠進人叢,找個立足之地,這是黃昏時的事。可是破曉時分,他又扛著行李,蹣跚地跨過鐵軌,一臉堅毅,坐回原處。
一天,兩天;一夜,兩夜;等得越久,火車越像是下一分鍾就籲氣而至。於是這位難友就越忙碌,氣喘咻咻地搬過去,再搬過來;搬過來,再搬過去,在那人人畏縮蕭瑟的天氣,他竟是滿頭大汗。
到底那人,他內心反複不停的表決是何時終止的呢,他在兩難之間所作的最後抉擇會帶給他什麼樣的命運呢?老實說,火車一到,就沒人關心他了。但此刻,讀你的“如果”,我忽然想起他,掛念他。
那時,我們都在那個站上等車,你要北上,我要南下。我們等了兩天兩夜,隔著兩個月台之間的鐵軌相望,隔著早晨的霧氣和夜晚的星光相望,隔著重重的人影和冷冷的雨絲相望。我們都緊張地等著捕搶那萬分之一的登上火車。那隔在中間的軌,不久就要變成百丈鐵牆。你有你的軛,我有我的軛,而一輛車在牆裏,一輛在牆外。我們得分別尋找自己的車,再無選擇。
那一次長別是你先上車。車進月台,我就看不見你了。列車出站,留下一片空白的月台。我沒哭。我真的沒有哭。我慶幸你擠進車廂。我從你的勇敢學到了勇敢,由你的責任想我的責任。忘記背後,努力麵前,麵前是新綢一樣的黃河,不到黃河不死心,我把你鏽在綢上。前麵是六朝金粉的遺跡,我把你放在古寺的觀音座上。前麵是水天連接的黃海,我把你送進海上仙山的仙子群中。前麵冰封雪飄,馬後桃花馬前雪,我把你留在長城裏麵的風景裏。我曾是喪家之犬,慌忙奪路,連我自己的曆史都沒帶出來。有一夜,我的心肌發生密密麻麻的爆炸,可是我沒有病。不是病,是你,你的腳步,你的呼吸。我到底還是把你帶來了,心電圖畫不出來,X光照不出來,隻有我知道你在。那夜,在棕櫚樹下,我想,我興奮地想,今後我將永無寧日了!
我卻從未想過“如果”——
即使“如果”,又如何呢?在那“史無前例”的年代,我們如何逃於天地之間呢?如果我貼了你的大字報呢?如果你把我的信托我的傾訴都寫成“材料”呢?如果我成了你的隱疾,你成了我的罪愆呢?如果我們必須互相殘殺以供高踞看台上的人欣賞呢?如果“在榆樹下,你出賣了我、我出賣了你”呢?
如果百年後的人讀到這番話,也許不知道裏麵究竟說些什麼,可是今天的人知道。如果人人棄仁絕義,我們何福何慧,可以如終如始?如果事事腐心蝕骨,我們何德何能,可以不殘不毀?
容我指述,心靈的巨創深痛,多半是由近在肘腋的人造成。而別離足以美化人生。當年我們背道而弛,也許是上帝的恩典吧,正因為再也不能相見,我才一寸一縷把你金妝銀裹了,我才一點一滴把你浸在柔情蜜意裏,我才累積思念和崇拜為你建造了座基。“人自別來尤覺好”,該隱和他弟弟,如果中間隔著一條海峽或是一座火焰山,他也許能留下《》那樣的詩篇,不幸他們必須在一塊田地上耕種。
我也不願意說“如果你南下而不北上”,我的字典裏沒有“如果”,隻有“曾經”。我無意向你誇耀我是如何幸運,我聽見的聲音也並不全是搖籃曲和聖誕快樂。我也有我自己個人的“浩劫”。《聖經》上記載的境界,“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麵貌像孩子”,我隻有羨慕,或者懷疑。飛蛾雖有千眼,總是見光而不見火。今生如此,來生如此,隻有“曾經”,沒有“如果”。
如今該是深秋了吧,所有的“如果”化為蕭蕭落葉,所有的“曾經”都累累成實,而我們在園林漫步。
隻要還有樹,隻要還有果樹,秋景總是美好的吧。
兩猜
你怎麼忽然生那麼大的氣?你是勃然大怒了!
我道歉。我非常非常抱歉。雖然我完全沒有料到你有這樣的反應,我仍然覺得應該自責。你必有你該怒的理由。
昨天,我在後院裏看貴處的風物誌,風過處,一片樹葉正好落在記述綠化造林的那一頁。我馬上把書本合起來,緊緊壓住。我還沒忘記我們小時候的迷信,如果樹葉落在你的書頁中間,你就會收到遠方的來信。那時從郵差手裏接到一封信是大事,不像今天,天天有成疊成捆的書刊、廣告和賬單。可是廣告、帳單又怎能算信呢,又怎能算信呢。你的怒,才算是信,你的罵,才算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