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2)(2 / 3)

怒吧,帶著你字裏的英氣。你在怒中格外真實,不再是綽約的影子,渺茫難稽的傳說。你是常常有資格發怒的人嗎?我不知道,如果你是,我尊敬你的習慣,或者,你是,長年壓抑自己的情緒而沒有出口的那種人?如果是,我尊重你的機會。

唉,我們是一邊猜一邊通信的人嗎?我們是一邊猜一邊生活的人嗎?你是怎樣猜我?我又該怎樣猜你?一個字能負載多少謎底?一頁信箋又能負載多少字?如果有見麵的一天,我得推著五車書前往,因為言外有意,意外有言,每一件事都得由形而上說到形而下,每一句話都得加注加疏,每一次談話都得如同做學問,說完了現象說背景,說完了後果說前因,一如博士賣驢,書券三紙還不見一個驢字……。

事到臨頭,推已及人,這才想起,紐約是今天中國人的鵲橋。可是,我見過,那天天跟牛談心的他,來到橋上卻對她說:“怎麼了?怎麼了?你想到哪裏去了?你的心眼兒忒多!”那個能夠從織布機聲裏聽出多少款曲來的她,卻在橋上對他說:“你的話我怎麼聽不懂,你說話怎那麼奇怪!”四十年相思,情意濃如岩漿,幸而相逢,才發現早已凝成各自的形狀。簽證苦短,他們如何能打爛自己,攪拌均勻,再塑一個你捏一個我?這和電影上表演的、小說中描寫的是多麼不同,多麼不同啊!

人間的牛女易老多愁,他們一登上直飛紐約的班機就哭了。可是走出機場,再世重逢,他們立刻還原為十幾歲的寶玉黛玉,情意靠爭吵來溝通,和平靠緘默來維持。居停主人在家時,他倆關在自己的臥房裏,一個默默抽煙,終於抽遍了各種牌子的香煙,一個默默地看完了金庸的十幾部武俠小說。他倆隻有在東道主全家外出時才敢交談,因為所謂交談無非是夾纏不清的激辯和治絲益棼的解釋。他們沒有共同語言。

記否當年,我們都是流亡學生,我們的一個同學向附近民家借碗使用。他失手打破了碗,就特地買了一隻新碗來歸還。誰知碗主人拉長了臉,一言不發,把那隻碗摔在地上,碎成片片,並且立即關門拒客。這件事讓那位同學難過了好幾天。許久以後,我才知道,那碗主人也難過——甚至可以說是恐懼——了好久。當地人認為你拿一隻新碗進門乃是凶兆,惟一的禳解之道就是摔碗閉門。送碗是一番好心,摔破也沒有惡意,可是教人如何能解呢?

現在,是你,摔了我送上的碗嗎?

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這千裏萬裏,風俗改變了多少呢?東集有東集的秤,西集有西集的鬥,這南集北集又用甚樣的度量衡呢?張三的蹄膀,李四的砒霜,那砒霜究竟治了多少病人,蹄膀究竟添了多少病症呢?謎太多,我簡直難猜。小時候,你喜愛彈琴,有一次聽你彈奏,琴音震動那插在瓶中的月季,“瓶花力盡無風墜”,鍵上如果飛出重音,花瓣就落下一片。既不希望琴歇,又不願意花謝,小小的我升起一陣小小的焦急。咳,琴又何能久,花又何能永呢。

我當過兵。當了兵,總會輪到你放哨。哨兵的基本假設是,你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壞人,你得監視他,提防他。讀秒競賽誰的子彈先出膛,誰的刺刀先進膛,你不能站在他的射程之內,也不能讓他在你的射程之內逗留。當初薪火相傳,我聽了這話露齒一笑,那執火炬的大巴掌立即給了我一個耳光。又誰知後來在社會邊緣行走,生張熟魏,碰來碰去怎麼撞見那麼多哨兵,等到看清他們的準星尖,一切已遲,思前想後,當年操場上的那一巴掌白挨了。你當我也是一個哨兵嗎,我不是,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呢,你是嗎?你是嗎?

巴掌的滋味忘了,夜哨的滋味仍在。直到現在,我眼中的夜色比你眼中的夜色黑沉,我在夜間看人的眼白比你看人的眼白清楚。時至今日,有些人在我的檔案中隻剩下眼白了。可是你,在我成為哨兵之前,我們就失散了,你的眼白呢?我得翻箱倒櫃仔細找。

失名

中國地大,地名真多,當年考地理的時候想過,老祖宗幹嗎要留下這麼大一片疆土,弄得我們怎麼也考不到九十分?

可是還有外國地理,那些地名更是難念難記,於是又埋怨老祖宗,如果當初把那些地方都收入中國版圖,地理名詞都像華山呀廬山呀也多少有個譜。

這就叫年輕。

既然地方那麼大,對自己到過的地方總是很珍惜,也曾準備了一本日記,路上留下所見所感,每逢經過大鎮小城,不管早已多餓多累,總要找到郵局,請他們在日記本上蓋上戳,日期,地名,上頭全有了。一文錢沒花,這紀念品可是無價啊。

這也是年輕。

日記本早已毀於戰火,記憶已逐漸模糊。想想我經過的那些地方,大半是鐵路不到、公路沒修、地圖不載、經傳不見,那地方隻對當地居住的人有意義,他們不求人知,人亦不知,我這匆匆過客,倒是有些多事了。

可是,有些不知名字的地方,有些忘了名字的地方,對我有特別的意義。地名可以忘記,地方不會忘記;地方可以忘記,事件不會忘記。在那個忘了名字的村莊上,我們見過一麵,你想我會忘記嗎?

我永不忘記你,火車汽車,大路小徑,來看我用豪言壯語換得一身襤褸。你的淚珠在我內心輕輕爆炸。在這難問生死的四十多年當中,它像新年的鞭炮,國慶的焰火,周而複始,連綿不絕。

我永不忘記,也永不提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如意的事豈不更是如此?叫我對誰說呢,叫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說呢,四十年後,即使對你,我也覺得世事茫茫,無從啟齒。

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問我,記否那是哪一年,我說,時在天寶年間。你問我,記否那是什麼地方,我說,那是虢國夫人返裏省親的古道之旁。我記得,那個村子不大,整個村子裏沒有一棵花。一個十分幹燥的村子,沒有花,卻有隨風卷來彷徨迷失的蝴蝶。就在這樣的季節裏你翩然而至,事先沒有消息,也許你寫過信,我看不到。我接待你如捧一掬明珠,怕人看見,又實在無處收藏。在我眼中你是一團光,光裏有聲,聲裏有淚,淚裏有叮嚀。直到今日,那光仍在,那聲仍在,那淚仍在,叮嚀仍在。

那夜,我在營外通宵守衛,忘了交班。那夜繁星滿天,星低得掛在家家簷角窗口,在這個一向沒有花的村子裏,樹梢的星星就是花了。我難道患了瞳孔放大症嗎,每一顆星都特別大,沉重得在天上掛不牢,星光照著你的來時路,尋找你,整個原野星光所被之處有你無數的身影。這是多麼重要的一個地方!可是我忘了它的名字。

是巧合嗎,你走後,我們也像脫掉破衣一樣離開那地方,沿著虢國夫人入京的路,折向秦皇東征掠取之地,穿越武王伐殷血流漂杵的戰場,直奔楚漢決戰的平原。一路村落行盡,不知名稱。我已從一時的流亡延長為終身的流浪,有了你的眼淚,我可以做個及格的流浪漢了吧。你以淚為標點,點斷了我的渾沌,靠著你的灌溉,我長成一棵會思想的蘆葦。

在那次有組織的流浪中,我又仔細地、熱烈地、憂傷地看了我們的國家。國家是永不閉幕的展覽,給愛它的人看,給棄它的人看,給損毀它的人看。那次遠行長征的最高潮是我們踏上了一望無垠的黃土,瀚海一樣的黃土,能悄悄地脫掉我們的鞋子、頑童一樣的黃土,黃土飛揚,霧一樣淹沒遠山近樹,雲一樣遮蔽天空。渾濁變午為夜,過往的汽車都開亮前燈,搖曳著一團黑影,兩點暈黃。土在我們的發根耕種,土在我們的褲腰裏築城,在我們的耳渦裏口袋裏槍管裏捉迷藏,油漆毛細孔,給五官改妝。我們是在土裏夢遊,那是一次土遁。

那一次,我算是體認了土地親切,土的偉大,土的華麗。同伴相看,皆成土偶。我對自己說,不但人是塵土造的,國家也是。在那複歸於塵土的日子,我和土爭辯。土,埋葬過多少忠骨丹心的土,埋葬了多少春閨夢裏人的土,你還不可以埋葬我,我還要看你,讚美你,在你上麵滴許多血汗和踏無數腳印。我還想堆你成山,塑你成像,燒你成器。我還想化合你成金。分解你成空,朦朧你成詩。

結束那一場塵緣的,是傾盆大雨。天還是在我們頭上,但不知從天的哪一邊射出長電,刹那間,所有的塵粒都閃出反光,緊接著,一聲霹靂,宇宙響起閉幕的鑼,萬丈浮塵緩緩下降,下降,降下來層層水簾水牆。輕雷來敲我的囟門,刹那間全身濕透,泥槳竟想脫我的褲子。“向後傳,卷起褲管”,“向後傳,卷起褲管”,如果我還能看見後麵有人,閃電一遍一遍清查我們的人數,尋我們靈魂裏的瑕疵。……後來,我不知怎麼進了一片樹林。

一片樹林,我們鑽進,全身卸裝,在無數細小的瀑布裏浣洗了,再剔指甲。那一刻是我們的世紀末,我們縱情享受雨水,全不管一分鍾後的雷殛和明天的肺炎。我想我洗得幾乎也化身為水。洗禮也許是有些道理的吧,我想,許多許多的過去,都留在那黃土裏頭了。我不帶走一粒塵埃。我不知道那地方叫什麼名字,隻記得那是中國。這以後,以後的以後,以後的以後還有以後,中國的事情人人知道,你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的事情你不知道。舊夢如謊,舊情如蟄,滄海桑田,舊事出土,隻是蟄埋,並未死亡,隻是出土,並未複活。

不要以為我會忘記什麼,即使是夜哨望著黑暗的角落想象出來的白眼球也栩栩至今。異上,我得仍然把從前放在原處。中國是一切海外逐客的博物館。

山水

你從廬山寄來的信收到了,多謝你麵對美景分給我一些石皴鬆翠。你為看廬山,不辭遙遠,想是健康良好,經濟條件也不錯,而且廬山上的迎賓之所並非有錢就可住得,你的社會關係大約也是跟尋常百姓不同的了?杞人憂天,我是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若幹年前,我們錦繡河山的彩色照片風行一時,大大小小我收到很多,可以說五嶽俱全,三江皆備,廬山的橫嶺側峰,更是不一而足。乍見初逢,喜多於愁,看久了,就覺得畫麵上缺少一點什麼。你道為何?那些畫麵全是空鏡靜景,沒有一個遊人!鬆蓋之下,泉流之旁,危徑之上,翼亭之內,不該有些趙錢孫李,男女老幼嗎?沒有!然而沒有!

我不是餐菊的隱士、吐霞的詩人,我對人文的興趣大過自然。還記得當年在華山旁邊經過,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天外三峰,仙人一掌,而是在那高傲的公路下麵卑微的便道上,一輛一輛獨輪車,上麵放著一袋一袋的糧食,由一個一個農夫推著,到什麼地方去繳納。這一列車隊好長,恐怕公路有多長它就有多長吧?推車的人,赤著上身,貓腰虎步,脊椎隆起抖動,如鎖身的鐵鏈,車隊有多長,這條鎖鏈也有多長。這種獨輪車的車軸在轉動的時候會發出急迫的響聲,路遠載重,它的響聲激昂,把整個車隊響成無數悲嘶的蟬,這是我記憶裏的華山。

你的信完全沒有提到“人”,我對“人”的興趣與日俱增,“人”的差異與雷同,“人”的適應與反抗,“人”的外貌與內心,我這樣的態度也許未免辜負河嶽,倘若不問蒼生問西湖,豈不更失之偏執?人心不足,你雖說信已寫得太長,我猶以為太短。

你對社會現象的關心,原不後人。當年烽火遍野,流離道途,為了在困境中振作起來,老師教我們各言爾誌,那個場麵,現在回想起來十分感人。有一個女同學,她叫什麼名字來?她和一個男生沿途互相扶持,有一夜投宿荒村,男同學突發高燒,尋水不得,記起村前有一條細流,就著月光看去。那水十分清甜,就急忙舀起來喝了,他喝完了水,就在溪邊躺著,高燒不退,就掙紮著再喝。挨到日出,我的上帝!這才看見水中全是數不清解不開亂成一團的小蟲子!日落之前,這位男同學就死了。我們一同埋葬他。我們一同勸那女同學節哀。我們一同聽她痛哭,她把自己哭成情侶,哭成妻子,哭成母親。各言爾誌,我們聽她哭著說,她要使全國各地,無論多麼偏遠,無論多麼高亢的地區都有自來水。

那時我們入山唯恐不深,信比萬金更貴重,走山路送信來的郵差,竟是個雙目失明的女孩!她總是夜晚出現,仍然提著一盞燈,為的給狼看。我們在操場上一麵乘涼,一麵等待那螢火蟲一般的燈,在黑塵蒙蒙中上下飄蕩。

那兩年,我們都懷疑是不是還有家,郵袋中總是找不到我們任何人的名字。那麼,郵差為什麼還要來呢,因為那裏的郵局有一個習慣,把收信地址不全、收信人身份不明的郵件全送到軍營。那些信,也確乎是母親寫給當兵吃糧的兒子,或是妻子寄給投筆從戎的丈夫,信在路上走了好幾個月,僥幸逃過一波一波的遺失和損毀,可是她們的親人早已不知道又像山洪一樣傾瀉到哪條江那個湖裏去了。當地代辦郵政事務的人對這變幻無常的世事哪裏管得,反正這裏還有軍隊,還有數目超過當地人口的穿軍服的外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