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無法投遞的信件源源送到我們手中,拿到那些信,我們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親切,竟覺得每一封信都和我們有關,每一封信我們都有權代拆,有義務回複。我們真的這樣幹了。教室裏,桐油燈雖然昏黃,每個人的眼睛卻異常明亮。
那些信啊,多少母親求神問卜,多少妻子失眠消瘦的結果啊。信,多半是三家村塾師的代筆。字大墨濃,之乎者也,未讀之前聞到撲鼻的墨臭。也有一些信由小學生用鉛筆寫在練習簿上,以大量的別字拚出當地的土語。有人從家雞身上撥下一根明亮的羽毛來包在信裏,預視這信早日寄到。有些妻子把孩子的腳印用墨拓下來附在信裏,讓“他”看看孩子長大了多少。
那些信,幾乎每一封都說家裏生活得很好,其實看信就猜得出來,能好到哪裏去呢。每一封信都叮囑在外麵的人受惜身體,其實誰還顧得了這七尺之軀呢。“為什麼不來信?是不是找不到代筆的人?”您要代筆的人嗎,有啊,我就是。我們就把來信的信封翻轉再造,從筆記本上撕紙,寫一些話去滿足那些依門依閭的眼睛,寫到夜深人靜,竟是邊寫邊哭,不知道自己是誰。
那天各言爾誌,你慷慨陳詞,要使每一個家庭團聚,使每個母親知道她的兒子身在何方,使每一封信都能準確地安全地交在收信人的手裏。我們熱烈鼓掌,並且說,這也就是我們大家的誌願,你已代替大家發言。
那天發言的人總有十幾位吧,早歲哪知世事艱,總以為每個人卑無高論,其誌甚小,後來,現在,你該明白,難啊,即使是很低很低的理想,很小很小的主張,都談何容易!三十多年以後,我在紐約替海峽兩岸的人轉信,那些信也是叫我看了哭,哭了又看。江山依舊枕寒流,當初言誌的少年,而今都還平安嗎?
匡廬雖遠,捷足可登,謝天謝地,你是“躲盡危機”了吧,這是陸遊晚年的句子,下麵緊接一句“銷殘壯誌”。少年子弟,江湖漸老,胸中壯氣還有多少,你可能替我一一遍問他們?
讀江
我想起那條江。在中國的西北,那是一條大水,在曆史上顯赫過。
我獨自一人穿過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人多得可以排成牆,街道卻是窄得出奇,那情景十分詭異。
城外碼頭,很寬的水麵,很小的船,船夫是個中年的漢子,他說的話我隻能聽懂一半。船往水窄處走,不久,——也許很久,——兩岸就是層層疊疊的水成岩,就是亂峰,就是飛魚般的落葉。城中的擁擠燥熱恍然是隔年的事了。
回想當年經過的山山水水,都成了濛濛煙雨中的影子,像米芾的畫,惟有這條江一根線條也失落。船是溯江而上,我坐在船頭仔細讀那條江,江上秋早,寒意撲人,江水比烈酒還清,水流很急。但水紋似動還靜,江麵像一張古代偉人的臉,我仔細看那張臉。看大臉後麵排列的許多許多小臉,以他們生前成仁取義的步伐,向下遊急忙奔去。
如果我橫坐,江岸就是徐徐打開的手卷子。山高必定水窄,想是大禹王為了省些力氣。這時,山就貼在我的臉上,豎在我的鼻子上,山上的樹就生在我的頭頂上,好像我的生活已經離開我,我已屬於這個世界。
有些石板屋以看台座位的模樣,依地形排列在岸上,偶然露出曬衣的竹竿。看台上並沒有觀眾,江岸上的人,石板屋裏的人,——如果屋裏有人的話,——對這條江,江上的船,船上的人,從不瞧上一眼。漁郎和浣女都是在工作的時候不輕易抬頭的。這更增加了秋江的寂冷。
那船家漢子,應該是個關係密切的人吧,同船共渡,他是一船之長。他的表情十分緊張,這個藏著許多迷信的人,時時防範有人觸犯了他的忌諱。
我就一句話也不說。我的沉默和他的沉默比賽,他的沉默和江的沉默比塞。江麵有浪無聲,沉默得令人慌張。落雨了,我傾耳細聽,聽雨點打在江心彈奏的聲音,聽雨點打在逢頂嘈雜的聲音,聽雨點打在石板上近乎幹裂的聲音。然後再聽各種雨聲的混合。
每天早晨,日出之前,我望著利刃似的江水,江水般的天空,天空一樣的前途,想人,想人生。逆水行舟,連坐船的人也容易疲勞,你總覺得你也在使力氣。這江上的滋味是什麼滋味呢,同是祖國河山,為什麼這一衣帶水使人血冷呢!
船以風力行駛,可是行到上遊,要靠人力曳過淺灘。這時,我見到了從沒見過的纖夫,聽到了從沒聽過的纖歌。領隊主唱的人確有一副很好的歌喉,加上山鳴穀應,秋水傳音,說是當作一場音樂會聽並不為過。——可是這話未免太沒有心肝了吧,那一小隊纖夫,除了那領隊的以外,竟然都是在秋風裏一絲不掛,在山徑上赤足而行!想必因為長年如此,他們全身的皮膚厚黑粗糙,簡直就是直立的野獸(我說出這等話來應該打自己耳光,可是,不這樣說,又該怎樣說呢?)。拉纖的時候,上身彎成直角,男人最該遮掩起來的那團事物,累累掛在股間,從後麵看去,不是僅僅少了一條尾巴(耳光!耳光!)?
我很悚栗了一陳子。他們並沒有隨身攜帶衣物,旁邊的石板屋就是家,他們是赤條條走出來的吧,也要赤條條再走回去嗎?我的同類,我的同胞,我們都是人,那站在冷冷的江水裏張網待魚終此一生的,是人;表情漠然,撐一條船上遊下遊終此一生的,是人;在長纖上拴成一串掙紮呼號度過一生的,也是人。我的一生會是什麼樣子呢?生命有沒有共同的意義呢?
一天,船行到一個上有懸崖下有激流的地方,靠了岸,一船之長取出紙錢來到岸上去焚燒。我什麼也不敢說,不敢問,這回他忍不住告訴我,上個月,這裏淹死了一男一女。他指著一簇石板屋:那裏有個男孩愛上一個女孩,女孩的父母百般阻撓,男孩隻好要求做那女孩的弟弟,當然,這個要求照例受到嚴厲的駁斥。那傷心絕望的男孩說:好吧,我一定要做你的弟弟,我明天去死,死後到你家投胎,做你的弟弟!
馬上,男孩跳江自盡了。
奇怪的是次年女孩家裏果然添丁,在那樣的家庭裏,照顧嬰兒是女孩無可避免的責任。嬰兒在女孩懷裏長大,相貌越來越像死去的男孩,望著姐姐的臉笑,緊貼在姐姐胸前,小情人一樣微醉。
一天,女孩望著弟弟,目不轉睛地望了很久,忽然說,我們都死掉吧,我們一同死,一同投胎轉世,然後我再嫁給你,她竟抱著弟弟從崖上跳進江裏,兩具屍體都沒找到。
啊,這樣也是一生!
我每天讀那條江如讀一厚冊哲理,同時我讀你如讀那條江。我拚命探索你說過的每一句話,詮釋你的每一個表情,審問你的細微的動作所揚動的灰塵,重數你臨風昂首時的頭發,溫習你微笑時眼中閃耀的光線。我想象你的一生。一如那條江,我相信你是統一的。可是讀江不易,讀你更難。
你怎樣想象自己的一生呢,你怎樣衡量別人的一生呢,什麼是你的表白?什麼是你的隱藏?什麼是你的停頓?什麼是你的奔流?你是一個什麼樣的謎,你是哪一種禪?
我要仔細問你。我躲在艙裏給你寫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寫光了我帶的紙。我可以寫得像江一樣長。但是,在舍舟登岸之前,我站在船頭,凝望平陸,把那一疊信一張一張投入江中,波浪像魚唇一樣咬它們。我知道你什麼也不會說。你不是江,你是一本合著的書。
後來,很久以後,我忽然靈機頓悟,一切豁然。我明白了,我了解人,也了解你。屈指計算,正是我讀江二十年後,你所懂得的,我也懂了,你到達的境界,我也到了。
你的智慧比我領先五分之一世紀。那也沒關係,人生如後浪跟前流,最後總是所見略同。
那條江,還是晝夜不息地流著吧。
舊曲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居然你也有料事不明的時候。你說,國外的人滯留不歸,是因為祖國太窮。這話不對。拿我來說,異國的富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就是守著密西西比河,每天也隻喝五磅水。幾十年來,海外有這麼多華人辭根化作九秋蓬,不是因為窮,而是因為——,因為——讓我考慮一下能不能坦白地寫出來。言語易發難收,也許你會大怒,也許你會敏感。白紙黑字,十目所視,也許你怪我不知輕重。我們之間的紐帶是直覺,不是邏輯,我們的共同語言源自曆史,不來自新聞。
我想,如果是麵對麵談天,話到此處,如果我還有機智,最好是“亂以他語”。我該說,你一向喜歡京戲,現在就聽一段“蕭何月下追韓信”吧。我的錄音帶裏有著麒麟童,唱詞沒忘記吧,說明書上印著呢:
我主爺起義在芒碭撥劍斬蛇天下揚遵奉王約聖旨降兩路分兵定鹹陽先進鹹陽為皇上後進鹹陽扶保在朝綱也是吾主洪福廣一路上得遇陸賈酈生與張良秋毫無犯軍威壯我也曾約法定過三章項羽不遵懷王約反將吾主貶漢王今日裏蕭何薦良將但願得言聽計從重整漢家邦一同回故鄉撩袍端帶我把金殿上三叩九首見大王
麒麟童沙啞的嗓子,生出“鞠躬盡瘁、殫精竭慮”的形象,在艱苦抗戰的年代,感人甚深。那時,這段戲到處風行,酒酣耳熱有人唱,幾清月白有人唱,燈火滿台也有人唱。不管哪一種意識形態,都能把這段唱詞看作自己處境的象征,由左派唱到右派,由重慶唱到延安,有人嘻嘻哈哈地對我說,這段唱工才是中國的國歌。
勝利了,大分散開始,我走出你的影子,帶著你留給我的困感。你可知道,這以後,我們換了戲嗎?在我們心裏,蕭何退隱,秦瓊複出。他的一段自白,我也寫在這裏吧!
將身兒來至大街口尊一聲列位聽從頭我不是歹人並賊寇也非是響馬把城偷楊林道我私通賊寇因此上發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爺待我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眾班頭舍不得街坊四鄰的好朋友實難舍老娘白了頭兒想娘難叩首娘想兒來淚雙流兒是娘身一塊肉兒行千裏母擔憂眼望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口望求公差你把店投
那幾年,常常聽見有人這麼唱,並不知道到底在唱些什麼。也是十幾二十年後吧,偶然從大戲考上看到這段唱詞,立即過目成誦,再也不能忘記,唱腔也無師自通,馬上可以引吭高歌。這一唱,就覺得十幾二十年前自己也跟別人一塊兒唱過,就把由蕭何到秦瓊這一段曆程回看了。把當年愛這一段蒼涼的早熟的小夥子們一一諦視了,再去看鏡子裏的自己。
你對紐約了解多少呢,我唯一的西方背景,是十三歲(?)那年,一個叫華樂德的白人牧師為我施洗。像我這樣的人,移植到半個地球之外,是怎樣活過來的呢?你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頤和園,當年慈禧太後為了集天下名花於一園,特意命人由江南運水運土,經營花圃,培育江南的花種,即使如此,有的花隻能吐芽,有的花隻能抽葉,有的花是開了,終於小了一號,薄了幾層,淡了三分。這些年,紐約對我,可是進行了一場觸及靈魂的文化大革命哪。每年有六萬中國人從亞洲各地移居美國,他們有幾人是為了美國的財富?又有幾人能夠得到財富?照我們流行的說法,他們絕大多數是來“墮胎”,並且以後再也不能生育。他們何苦,何苦來呢!
誰能設身處地了解別人呢,為對方設想豈不是放棄了自己的立場?我能夠從這個流行的心態掙脫,是因為學詩,詩人經常把自己假設成別人。你本也愛詩,後來呢?現在呢?是否讀過“漢恩自淺胡自深,深深淺淺點點心?”是否記得“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這些詩句幾乎是掛在海外華人嘴上的一支歌呢。
我實在欲罷不能,實在不能不說,誰甘願由追韓信的蕭何變成起解的秦瓊、再變成出塞的昭君呢?誰會主動選擇這樣一條路呢?這樣曲折的一條路他們是怎樣走過來的呢?在這拋棄過去尋找未來的路上要受多少折磨呢?他們並未作曲,隻是演唱;他們不是編導,隻是擔任指定的角色。四十年的曆史在那裏明擺著。
寬宏大量,你就讓我說了吧,海外華人往往自比花果飄零,我看也許更像大額小額的鈔票。當初豪客萬金一擲,從他手指縫裏流出來的鈔票散落江湖,有幾張還能回籠?他可以另外蓄聚更多的資本,但,能都是原來的鈔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