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覺得很軟弱,多麼希望她能把眼光中所顯露出來的一切‘你’,都像平日那樣的改換成“我們”。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都是一顆行星。地球雖然有月亮相伴,但是地球的問題還是要地球自己解決。
這一根白頭發,好像一座白色的橋梁,直通到未來。我站在白色的橋頭,孤零零的,自己一個人。人生是一種個人的旅行,現在,我走到了白橋頭。我又有天賜的美好機會走進又一個新境界,前途遠大,可是我躊躇了一下。
我沒辦法形容我在不到一秒鍾的時間裏想了些什麼。因為這一次,不是一般的用語言來進行的那種思想。隻是心燈一亮,馬上就過去了。這應該是道行很深的和尚才有的那種“悟”吧。
我所領悟到的是:長針走一圈,短針走一格。“行進”造成了“變化”。有變化,證明是在行進。不停的行啊,行啊,行啊。不停的變化,變化,變化。一切都是好好兒的。一切本來就是好好兒的。哪裏用得著“感想”。那裏用得著學俗氣人那樣的傷感一番,或者自己激勵一番!本來一切都是好好兒的麼。
我醒了過來。我又“回家”了:
“晚上我想吃點兒牛肉。”
“明天瑋瑋上學的圍裙熨好了沒有?”
“下星期天我們到哪兒去散步?”
“下個月你得留下一點兒錢讓我買書。”
“今年年底……”
“明年……”
所有班車,全部照常行駛。
不過,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可以“自己安排自己”,但是孩子卻開始攪擾我頭上的世外桃源。她們常常要來檢查,要來數。我的頭發像植物園裏的某一種樹,被列入“觀賞類”。
“今天有沒有新的?”她們常常問。“有。”或者“沒有。”這已經成為日課。
孩子們在日記裏,已經迫不及待的把我的不到七根形容成“滿頭白發”了。
雖然滿頭銀絲也是一種美,但是我總是不喜歡孩子使我太“早熟”了。我有時候是有點兒氣惱。但是,想想,孩子喜歡看春、夏、秋、冬的變化,那是一種罪過嗎?她們看到我的白發所產生的喜悅,就像北方的小孩子某一個冬天早晨打開窗戶忽然驚喜地歡呼“下雪啦!下雪啦!”一樣。孩子在那個時候,是最“接近大自然”的。有一天,我在書房寫東西,瑋瑋忽然從她的“地方”跑進來,拿我的身體作台階,爬到書桌上,麵對著我坐著,四足歲的雙目炯炯發光,很“哲學”地說:“爸爸,我們長大,你就死了。對不對?”
“對!”我說。
她用無邪的大眼睛看了我一會兒,這才又拿我的身體當台階,爬下地板,很神秘地回到她的“地方”去。我知道她所想的是什麼。她深信爸爸萬能,所以又很貪心地希望我能使她看到大自然的另一個大變化。
從教育的觀點來看,這個課程,對她太早,何必現在教她。從“個人福利”的觀點來看,我又豈肯拿自己寶貴的生命來滿足她的好奇心?雖然我是很愛她的。
(選自《小太陽》,純文學出版社197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