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老王老王(1)(1 / 3)

楊絳老王老王

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登,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

據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後,登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他感歎自己“人老了,沒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幹戶。他靠著活命的隻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麼親人。

老王不僅老,他隻有一隻眼,另一隻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願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麼。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麼惡病,瞎掉一隻眼。他那隻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有一次,他撞在電杆上,撞得半麵腫脹,又青又紫。那時候我們在幹校,我女兒說他是夜盲症,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見了。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後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荒僻的小胡同,看見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裏麵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登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後來我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閑聊的時候,問起那裏是不是他的家。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願意給我們家帶送,車費減半。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胡同口登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麼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噪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我們從幹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老王隻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他並沒有力氣運送什麼貨物。幸虧有一位老先生願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老王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我問老王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他說可以湊合。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麼病,花錢吃了不知什麼藥,總不見好。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後隻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裏。往常他坐在登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麼高。也許他平時不那麼瘦,也不那麼直僵僵的。他麵色死灰,兩隻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隻瞎、哪一隻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裏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裏的僵屍,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幹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他“唔”了一聲,直著腳往裏走,對我伸出兩手。他一手提著個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瓶子裏是香油,包裹裏是雞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裏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麼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麼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隻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後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自己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塗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我不能想像他是怎麼回家的。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麼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明天。”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麼溝裏。我也不懂,沒多問。

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麼,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楊絳冒險記幸冒險記幸

在息縣上過幹校的,誰也忘不了息縣的雨——灰的雨,籠罩人間;滿地泥漿,連屋裏的地也潮濕得想變漿。盡管泥路上經太陽曬幹的車轍像刀刃一樣堅硬。害我們走得腳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爛泥,滑得站不住腳,走路拄著拐杖也難免滑倒。我們寄居各村老鄉家,走到廚房吃飯,常有人滾成泥團子。廚房隻是個席棚;旁邊另有個席棚存放車輛和工具。我們端著飯碗盡量往兩個席棚裏擠。棚當中,地較幹;站在邊緣不僅泥濘,還有雨絲颼颼地往裏撲。但不論站在席棚的中央或邊緣,頭頂上還點點滴滴漏下雨來。吃完飯,還得踩著爛泥,一滑一跌到井邊去洗碗。回村路上如果打破了熱水瓶,更是無法彌補的禍事,因為當地買不到,也不能由北京郵寄。唉!息縣的雨天,實在叫人鼓不起勁來。

一次,連著幾天下雨。我們上午就在村裏開會學習,飯後隻核心或骨幹人員開會,其餘的人就放任自流了。許多人回到寄寓的老鄉家,或寫信,或縫補,或趕做冬衣。我住在副隊長家裏,雖然也是六麵泥的小房子,卻比別家講究些,朝南的泥牆上還有個一尺寬、半尺高的窗洞。我們糊上一層薄紙,又擋風,又透亮。我的床位在沒風的暗角落裏,伸手不見五指,除了晚上睡覺。白天耽不住。屋裏隻有窗下那一點微弱的光,我也不願占用。況且雨裏的全副武裝——雨衣、雨褲、長統雨鞋,都沾滿泥漿,脫換費事;還有一把水淋淋的雨傘也沒處掛。我索性一手打著傘,一手拄著拐棍,走到雨裏去。

我在蘇州故居的時候最愛下雨天。後園的樹木,雨裏綠葉青翠欲滴,鋪地的石子衝洗得光潔無塵;自己覺得身上清潤,心上潔淨。可是息縣的雨,使人覺得自己確是黃土捏成的,好像連骨頭都要化成一堆爛泥了。我踏著一片泥海,走出村子;看看表,才兩點多,忽然動念何不去看看默存。我知道擅自外出是犯規,可是這時候不會吹號、列隊、點名。我打算偷偷兒抄過廚房,直奔西去的大道。

連片的田裏都有溝;平時是幹的,積雨之後,成了大大小小的河渠。我走下一座小橋,橋下的路已淹在水裏,和溝水彙成一股小河。但隻差幾步就跨上大道了。我不甘心後退,小心翼翼,試探著踩過靠岸的淺水;雖然有幾腳隱得深些,居然平安上坡。我回頭看看後無追兵,就直奔大道西去,隻心上切記,回來不能再走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