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紅紗燈琦君
琦君(1917—)原名潘希真。女。浙江永嘉人。杭州之江大學中文係畢業。曾在台灣中央大學、中國文化大學等校任職。著有散文集《琴心》、《紅紗燈》、《煙愁》、《三更有夢書當枕》、《桂花雨》、《留予他年說夢痕》、《水是故鄉甜》、《青燈有味似兒時》等十餘部,學術著作《詞人之舟》,及兒童文學多種。
紅紗燈
小時候,我每年過新年都有一盞紅燈籠,那是外公親手給我糊的。一盞圓圓直直的大紅鼓子燈,兩頭邊沿鑲上兩道閃閃發光的金紙。提著它,我就渾身暖和起來,另一隻手捏在外公暖烘烘的手掌心裏,由他牽著我,去看廟戲或趕熱鬧的提燈會。
八歲那年,他卻特別高興地做了兩盞漂亮精致的紅紗燈:一盞給我,一盞給比我大六歲的五叔。這兩盞燈,一直照亮著我們。現在,燈光好像還亮在我眼前,亮在我心中。
每年臘月送灶神的前一天,外公一定會準時來的。從那一天起,我的家庭教師也開始給我放寒假了。寒假一直放到正月初七迎神提燈會以後,足足半個月,我又蹦跳又唱歌又吃。媽媽說我胖得像一隻長足了的蛤蟆,鼓著肚子,渾身的肉都緊繃繃的。幾十裏的山路,外公要從大清早走起,走到下午才到。我吃了午飯,就搬張小竹椅子坐在後門口等,是雨天就撐把大傘。外公是從山腳邊那條彎彎曲曲的田埂路上,一腳高一腳低地走來的。一看見他,我就跑上前去,抱住他的青布大圍裙喊:“外公,你來啦,給我帶的什麼?”
“紅棗糖糕,再加一隻金元寶,外公自己做的。”
外公總說什麼都是他自己做的,其實紅棗糖糕是舅媽做的,外公拿它來捏成各色各樣的玩意兒,麻雀、兔子、豬頭、金元寶。每年加一樣新花樣。
“今年給我糊什麼燈?”
“蓮花燈、關刀燈、兔子燈、輪船燈,你要哪一樣?”
外公說了那麼多花樣,實際上他總給我糊一盞圓筒筒似的鼓子燈。外公他年輕時樣樣都會,現在老了,手不大靈活,還是糊鼓子燈方便些。我也隻要鼓子燈,不小心燒掉了馬上再糊上一層紅紙,不要我等得發急。
外公的雪白胡須好長好長,有一次給我糊燈的時候,胡須尖掉進漿糊碗裏,我說:“外公,小心晚上睡覺的時候,老鼠來咬你的胡須啊!”
“把我下巴啃掉了都不要緊,天一亮就會長出一個新的來。”
“你又不是土地爺爺。”我咯咯地笑起來。
“小春,你知道土地爺爺是什麼人變的嗎?”
“不知道。”
“是地方上頂好的好人變的。”
“怎麼樣的人才是頂好的好人呢?”
外公眯起眼睛,用滿是漿糊的手摸著長胡子說:“小時候不偷懶,不貪吃,不撒謊,用功讀書,勤快做事。長大了人家有困難就不顧一切的去幫助他。
“你想當土地爺爺嗎?外公?”
“想是想不到的,不過不管怎麼樣,一個人總應當時時刻刻存心做好人。”
好人與壞人,對八歲的我來說,是極力想把他們分個清楚的。不過我還沒見過什麼壞人,隻有五叔,有時趁我媽媽不在廚房的時候,偷偷在碗櫥裏倒一大碗酒喝,拿個鴨肫幹啃啃,或是悄悄地去爸爸書房裏偷幾根加利克香煙,躲在穀倉後邊去抽。我問過外公,外公說:“他不是壞人,隻是習慣學壞了,讓我來慢慢兒勸他,他會學好的。”
外公對五叔總是笑眯眯的,不像爸爸老沉著一張臉,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所以外公來,五叔也非常高興,有時幫他劈燈籠用的竹子。那一天,我們三個人在後院暖洋洋的太陽裏,外公拿剪子剪燈上用的紙花,五叔用細麻繩紮篾簽子,我把甜甜的花生炒米糖,輪流地塞在外公和五叔的嘴裏。外公嚼起來喀啦喀啦的響,五叔說:
“外公,您老人家的牙真好。”
“吃蕃薯的人,樣樣都好。”外公得意地說。
“看您要活一百歲呢。”五叔說。
“管他活多大呢。我從來不記自己的年紀的。”
“我知道,媽媽說外公今年六十八歲。”
算算看,外公比你大幾歲?”五叔問我。
“大六歲。”我很快地說。
“糊塗蟲,怎麼隻大六歲呢?”五叔大笑。
“大十歲。”我又說。其實我是故意逗外公樂的,我怎麼算不出來,外公比我整整大六十歲。
“大八歲也好,十歲也好,反正外公跟你提燈的時候就是一樣年紀。”外公俯身拾起一粒木炭,在洋灰地上畫了一隻長長的大像鼻子,問我:“這是‘阿伯伯’六字嗎?”
“不是‘阿伯伯’,是‘阿拉伯’六字,你畫得一點也不像。”我搶過木炭,在右邊再加個八字。說:“這是外公的年紀。”
五叔把木炭拿去,再在左邊加上了一直說:“你老就活這麼大,一百六十八歲,好嗎?”
“那不成老人精了?”外公哈哈大笑起來,放下剪刀,又篤篤地吸起旱煙管來了。五叔連忙在身邊摸出一包洋火,給他點上。外公笑嘻嘻地問:“老五,你怎麼身邊總帶著洋火呢?”
“給小春點燈籠用的。”五叔很流利地說。
“才不是呢!你在媽媽經堂偷來,給自己抽香煙用的。不信你口袋裏一定還有香煙。”我不由分說,伸手在他口袋裏一摸,果真掏出兩根彎彎扁扁的加利克香煙,還有兩個煙蒂頭,五叔的臉馬上飛紅了。
“這是大哥不要了的。”五叔結結巴巴地說。
外公半晌沒說話,噴了幾口煙,他忽然說:“小春,把香煙剝開來塞在旱煙鬥裏,給外公抽。”又回頭對五叔說:“你手很巧,我教你紮個關刀燈給小春,後天是初七,我們一起提燈去。”
“我不去,我媽罵我沒出息,書不念,隻會趕熱鬧,村裏的人也都瞧不起我。”
“那麼,你究竟念了書沒有?”
“念不進去,倒是喜歡寫毛筆字。”
“那好,你就替我拿毛筆抄本書。”
“抄什麼書?”
“《三國演義》”。
“那麼長的書,您要抄?”
“該,字太小,我老花眼看不清楚。你肯幫我抄嗎?抄一張字一毛錢,你不想多掙幾塊錢嗎?”
“好,我替您抄。”
五叔與外公這筆生意就這樣成交了。外公摸出一塊亮晃晃的銀元,給五叔去買紙筆。他還買回好多種顏色的玻璃紙給我糊燈。外公教他紮關刀燈,自己一口氣又糊了五盞鼓子燈:紅的、綠的、黃的、藍的,一盞盞都掛在廊前。五叔拿著糊好的關刀燈在我麵前擺一個姿勢,眼睛閉上,把眉心一皺,做出關公的神氣。在五彩瑰麗的燈光裏,我看見五叔揚揚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