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鍾佩一個洋中國人徐鍾佩(1 / 3)

徐鍾佩一個洋中國人徐鍾佩

徐鍾佩(1917—)江蘇省常熟人。台灣中央政治學校新聞係畢業。著有散文集《多少英倫舊事》、《我在台北》、《英倫歸來》,長篇小說《餘音》等作及諸多譯著。

一個洋中國人——記青衫怪客馬彬和他是愛爾蘭人,但是大家卻隻知道他的中文名字,恐怕連他自己也已忘了他的原名J.A.MacCausland——他歸化了中國。

我認識他是在他歸化中國後的一年。在抗戰期間他和我同在重慶的一個機關服務,第一次見他時,他就引起了我的好奇。他穿一襲黑布長衫,下麵一雙歪了跟的黑皮鞋,腳上無襪。長發蓬鬆,右眉角上隆起一個大包。他整個的臉型有點像耶酥基督。

“這是馬彬和先生。”一個同事替我介紹。

他不愛多言(因為他身上流的還是沉默的盎格魯撒克遜的血液),每發言,也總是說帶外國腔的中國語,似乎他立誌盡可能不講英語,甚至連人家早上和他招呼“Good morning”時,他也隻還一個“早”字。

據同事們告訴我,自他歸化中國後,他未曾再穿西服。似乎他也盡可能把西方的語言生活習慣和西服俱去。

但是,他所培養的新習慣——也許他認為是中國習慣——也頗令中國人迷茫。在我認識他的三年中,他無分寒暑,永遠是一襲黑布長衫,我從未看他換過衣服。重慶之冬,並不算冷,但一襲單衫,也很難禦寒,每逢最冷的天氣,他的黑衫裏麵,塞上許多報紙,走路時索索小聲。我上司為他買的一件毛衣,他也未嚐近身。馮玉祥請他教英文,也曾為他預備臥室,但他每夜還是睡在地板上,下麵墊著報紙,不肯睡彈簧床。

三年間,我也沒見他理過發,最後我離重慶時見他,他已是長發披肩。曾虛白先生曾用盡心機勸他洗澡,但騙他到浴室時,他依然悻悻而回。據說他自來中國後,從未洗過澡。

他變成了我們日常的談話資料。他似乎是大家的一個謎。他也不大和同事來往,有時他的朋友來訪,也盡是些類似販夫走卒之流的人物。

有一天我和一個朋友談到他,她剛好也認識他。我說:“他為什麼這樣怪癖呢!”“他是中了中國線裝書的毒。”我的朋友說,“他以為中國人全是名士風流。”

我的朋友是他第一個認識的中國人,他們相識的地點是在他故國倫敦的圖書館裏。那時他一心向往中國,據說是一紙中文的廣告忽然引起了他學中文的興趣,他立刻拋下他的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一心專學中文,就此他就鑽在線裝書,鑽在古中國裏。

他最向往的大概是中國的名士。他開始不修邊幅,不拘生活小節,在他邀我的朋友去他家度聖誕時,我的朋友從他衣著上判斷還以為他家一貧如洗。待汽車駛入鐵門,駛入他的大花園時,才開始第一次認識他的怪癖。

他的家裏四處貼滿了他的中國字。他的母親為他的文字天才驕傲。他已在牛津大學畢業,非特通西歐各國文字,還懂拉丁文。

我的朋友被安置在客房裏,馬老太太對她說:“我兒子告訴我中國人尚節儉,不許我在客房裏為您生火。”英國的冬天——尤其是聖誕節前後——無火簡直難以忍受,我的朋友第二天就冷得逃回來。

其後挾著對古中國的懷想和向往,馬彬和到了上海。他看見的是一個近代的西式都市,這也許已使他失望,而最令他這名士失望的,是他到達後的第一晚,他輾轉經人介紹的一位中國朋友對他說:“洗澡水預備好了,你先洗一個澡吧!”他拂袖而去,一怒離開了這個“不是中國人”的家。

在上海的貧民窟裏,他倒找到了他想像中的境界,他安頓下來。

他從上海到漢口的這段空白,無人知道,我隻知道在漢口,董顯光先生發現了他,請他為電台播音。他就此一直在國際宣傳處工作,到重慶後,他就歸化了中國。

自我知道他的身世後,我總覺得他混身全是寂寞。他遠跋重洋從英國趕來卻又發現他所喜愛的中國,已經死了二三百年,但是他固執頑強,他依然按著他以前的想像,在近代的中國,做一個古代中國人。我是讀“小狗跑小貓跳”長大的,我無法了解一個從線裝書裏發掘中國的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