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們機關裏的活字典,甚至可以說是百科全書。我那時的工作是翻譯,凡遇怪字或怪句子,我總去請教他,他誨人不倦,往往一解釋就是一個鍾頭。
那時我戲編一個壁報,出了幾期後,我去看他,我說:“馬先生你是否願意為我們壁報寫一篇東西?”他笑說他一定照辦,“可是,”他接著說下去,“慚愧得很,我隻能用英文寫,請代替我譯。”我想起同事常說他愛寫古氣盎然“馬彬和頓首百拜”一類信件,他的中文應該不差,但是也好,我的壁報不要古中國的文言,讓他寫英文來吧!
我不記得他到底寫了什麼題目,依稀是有關新聞檢查的評論。刊出後,他來謝我的翻譯,又再三以未能寫中文為歉。我看他一再道歉,覺得也應該回答幾句。“那算什麼?”我說,“普通中國人又何嚐人人能寫。”他連忙回敬我一句:“我難道不是普通中國人。”我看看他隆起的高鼻和灰色的眼珠,連忙轉了話題:“我的意思是你並沒有從小就學習中文。”
馬彬和的工作是翻譯蔣總統的演說和文告,他懂得中文,他的牛津英文,更是獨步全中國,做翻譯工作最是稱職。除翻譯外,他每夜在廣播電台向英美作英語廣播。自廣播電台的播音室被炸後,廣播人員全部搬到沙坪壩,馬彬和因有翻譯工作,獨留城內,每星期去沙坪壩廣播兩次,每次是徒步來去,決不坐公共汽車。
我們的辦公室,有一架收音機,那時同事們年輕未婚,宿舍又毗連辦公室,每晚大家都在一起收聽BBC廣播,馬彬和晚上如在辦公室,一定也來同聽。那晚聽的人很少,他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收音機邊,凝神傾聽。我忽然發現他黑長衫下的雙腿,打抖不已,時值盛暑,我禁不住問:“你冷,馬先生?”
他對我搖了頭:“沒有什麼。”可是他依然繼續打抖,我的一個同學也忍不住:“我看你是病了,你還是回去躺一忽兒吧!”
“不成,”他說,“我今晚還要趕到沙坪壩去播音。”
我大吃一驚,簡直不能想象他就這樣一直抖到沙坪壩。但是他的固執是任何人拗不過的,我隻有搭訕著拾起一份夜報,表示不再注意他的打抖。他也不願意人家多談,他走近我,指著一篇張恨水連載的長篇小說說:“這個張恨水是遠東的狄更斯。”
我不知道那夜他如何抖著上路,我隻見他看一看表,拿起稿子抖著下樓,誰也沒有攔阻他。也許是他的長途步行也許是他的精神征服了他的病,翌日下午我見時,他已不抖了。
但是其他的病痛還是纏著他。那時重慶常有空襲,我們一批年輕的敢死隊,常坐在洞口,馬彬和似乎也默然參加我們一隊,常和我們坐在一堆。每逢我坐在他隔座時,我時常聞到一股太久沒有洗澡的氣味。我們進洞時,要下坡,出洞時,要上坡,幾次來去,汗粘襯衫,痛苦已極,而他卻數年未洗澡,處之泰然。有時他也看見人家對他掩鼻而過的情景,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他的固執幾乎賺得了我的崇敬。
在防空洞的電燈光下,他光著的腿上盡是紅斑點點,近鞋沿處,更是臃腫不堪,他對這些紅斑也是漠然置之,似乎和他痛癢無關。
看他坐在那裏老僧入定的那種鎮靜,我時常懷疑那有紅斑的腿,是否屬於他的。
我從沒有去問他是否找過醫生,我不怕嚴肅和沉默的人,但他的表情,並非嚴肅,而是一副不願和人談他私事的神情。因此我也不敢多問。他兩腿從未擦過藥,從這一點上可見他並沒有找過醫生。
奇怪的是他自己從沒有找過醫生,而人家卻稱他醫生。一天,女宿舍的女仆指著他對我說:“你認不認識他,他是馬醫生。”我愕然,我真不知道他還會診病。天知道,如果他是醫生他應該是天下最不衛生的醫生。“其實他並不看病。”女仆說,“隻是如果哪個人窮得沒錢醫病,找他就成,他出錢送你去醫院,兩浮支路的窮人都叫他馬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