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鍾佩一個洋中國人徐鍾佩(3 / 3)

他那時的薪水是三百元,他自己隻用五十元,其餘的二百五十元都施舍給窮人。

我們時常私下討論他會不會結婚?會和怎樣一種人結婚?結婚時是否可以勸他沐浴理發?一個同事說:“他嗎?他隻好和京戲台上的女人去結婚,他愛的是古代的中國女人。”

但是,不然,他用過一次情,對像並非古代的中國女人,甚至也不是中國人,而是一位以浪漫大膽馳名在文壇上的美國女作家項美麗(EmilyHahu)。項美麗明眸皓齒,堪稱美麗,在重慶時,馬彬和對她一見鍾情,幾度通訊,也幾度相約見麵,項美麗以後也嫁了英國人,但是她決不會愛這位半中半西的洋中國人的。第一,項美麗要愛一個幹淨的男人。

他自對項美麗用情失敗後,曾閉門謝客,甚至曾辭職不幹。經過幾度勸說後,他才重來辦公。對他的翻譯工作,他也有他的固執,凡是他手譯的東西,不許人改一字一點。每逢有文告要譯,經他譯好後,他就站在打字員的後麵,看他打好;再站在油印工人後麵,看他們印好;再站在收發的後麵,看他一一分發。這樣他才放心離開。一次他發現他的譯文,被人改過,又一怒辭職——這次一去未回。

他離開國際宣傳處後,教書為生。他教學的方式,也很特別,每晚他借廣播大廈設賬授徒,教完後,每個學生各自量力放若幹錢在桌上,如一時手頭拮據,不放也可。他雖以道地中國人自居,而有許多時候,他實行的是英國hunorsystem。

學生們非常尊敬他,再三建議每晚應多收些錢。但是他自定一個每人給錢的最高額,如超過這最高額,他決計分文不收。

有一次學生全體向他請求:“我們可否送您兩件禮物,聊作紀念。”他雙手連搖,他決不收非份禮物。一個學生起來解釋,“是兩件不值錢而於你卻極有用的禮物。馬先生,我們要送的是一柄雨傘,一雙皮鞋,每人分攤的錢很少。”聽他們這樣解釋後,他才欣然接受。學生們必然也想起了他那件三年未曾洗換的黑長衫的,但是卻不敢多贈給他,恐怕反遭他一怒拒絕。

我以後常在上清寺一帶遇見他,依然是那副神情,隻是臉更削瘦了些,頭發更長了些,手裏也新添了一把學生們送給他的雨傘。我們的同事誰也沒有去看過他,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的確切住址。

我和我的朋友(就是那個第一個認識馬彬和的中國人)一天在吃牛肉湯大餅的館子裏碰見他,他和我們打過招呼後,悄然坐在一角,不言不語,我忽然為他感到無限寂寞,我問我的朋友:“你知道他和他家裏通訊嗎?”

朋友搖了頭:“他的父母曾一再來信問起他的行蹤,我們也把信轉給他,有什麼辦法,他總是相應不理。”

“你為什麼不勸勸他?”我說,“中國人也是以孝為先。”

“但是他骨子裏並不是中國人,”我的朋友答道,“他不是屬於這個世界和這個時代的,就是走遍天涯,他也找不到他理想的生活,和他理想的國家的。人家以為他因為中國不如他理想而傷心,其實這隻是一部分原因。”

“他應該做傳教士的。”我忽然異想天開,也許是因為想起了他那張耶酥基督式的臉。

“也不成,”我的朋友喝完了她的牛肉湯,“傳教士向往的,是死後的天堂。而他所追求的,卻是一種在此時此地絕不可能存在的生活方式。”

“你的意思是他將永遠找不到他要追求的東西。”我問。

“你怎樣這樣傻,”我的朋友站起來,“他也許根本就沒有追求什麼,他隻想抄襲一套一二百年前也許曾經在東方存在過的東西。——你懂了吧!”

我沒作聲,跟她走出店門,在門口,我朋友回頭對馬彬和一瞥:“他將永遠是寂寞的。”

翌日我離開了重慶。此後我沒有聽到過馬彬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