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亞遺珠張秀亞
張秀亞(1919—)河北省蒼縣人。女。北京輔仁大學西語係畢業。輔大曆史係研究生。曾任教於輔仁大學等。著有散文集《三色堇》、《凡妮的手冊》、《北窗下》等十餘部。
遺珠
幾年以前,我才在古城×大女院畢業,準備再登上研究院的石階,為我那平凡的學士帽子點綴一根美麗的翎毛。那時,我懵懂、年輕的心裏,以為知識就是一切,而這一切,也不過用來做個可炫耀的裝飾。
暑假開始後,同學們都陸續回家,隻留了幾個來自南國的同學和我。那女院的宿舍,原是亡清恭親王府舊址,在傳說中,又是明朝一個大臣的遊宴庭園。蓊鬱的鬆柏,秀美的海棠樹,同挺直的白果樹叢,露出了翠色琉璃瓦下畫棟雕梁的紅樓。題著“天香庭院”的匾額,迎著朝暾晚霞,更顯得斑駁典雅,古香古色。層層的石階下,據說是宮妃沉屍的古井,每當日暮雨零,或是月黑風高,難免不令人聯想到環聲響中歸來的芳魂,那神的氛圍,就夠產生一些瑰麗恐怖的神話了;然而沒有,發生的卻是一個再現實沒有的故事。
我記得那是一個微雨的日子,整個的世界,像是隱蔽於烏雲帷幕裏,絲絲的細雨,好似連綿的鮫人淚點。我研讀了一早晨,《文心雕龍》中幾個艱澀句子的英譯法把我難住了。我邁下那濕滑的石隔,斜穿密層樹蔭,預備通過那曲曲的回環長廊,到女教授霍蓀太太的住宅去問難質疑。
那一道曲折如迷津的長廊,在雨天是那般陰暗,一陣陣風吹落葉的聲音,伴奏著簷溜滴嗒。我的對麵來了一個女人,有著短小玲瓏的身材,著了件黑色的衫子,在這樣的陰雨天,她還戴了一副太陽鏡。她麵孔的渾圓輪廓,畫出了她的稚氣,但那太大的兩個黑鏡片,卻為她的臉上添了一層憂傷的暗影。她的頭發是燙過的,頭頂還梳了兩個高貴的發卷,整個破壞了美的原則——平衡,和她的麵龐、身材,極不相稱。我心裏想,如果我認識她,一定告訴她把發卷做得低一點。
她似乎也在注意我呢,我感到她那藏在太陽鏡下的眼光,一道黑泉似的向我流注。
“一個怪陌生的麵孔嗬!”但這思想,像一縷輕煙似的,在我的心中飄散了,我仍走我的路。
走在長廊盡頭,繞過那些草坪,到了集賢樓——教授住宅,才知霍蓀太太已經外出,便告訴她的女仆我晚間再來,踏著一地淺淺積水,我又悄悄地回來。
這裏我要補敘我那宿舍,是“天香庭院”樓下A字五號室。原是兩人共住的一間房,同屋玲早已回去,隻剩下我一個人。兩方窗子,像是要呼吸海棠樹散布的芳香,向院子的方向開著。窗下是一張小櫃桌,抽屜裏放著雜物,櫃子裏放著我的書籍。桌前有一張小凳。至於室門,那一扇經過改造的米色西式門,開在樓下的甬道裏。那天我出去時,隻把門隨手帶上。我的房門一向是不愛加鎖的,因為我的性情向來是又馬虎又疏懶,並且,在一顆年輕坦蕩的心想來,世界上沒有什麼可鎖的秘密。
但當我回來走過樓下那條甬道時,卻發現我的門半開著。那天我穿的是一雙膠皮底的白色涼鞋,我走進房裏像貓一般的毫無聲息。啊,向著窗子,坐在那隻小凳上的,正是那大發卷黑衫的短小背影,她在我這裏做些什麼呢?我心裏畫著一大團問號,輕輕繞到她的身後。
啊,多緊張的一幕,她正打開了櫃桌的抽屜,自我那黑皮包裏拿出我這月僅餘的五十元。
多動人的一個鏡頭啊,——我不知哪兒來的機智與勇氣,——一下便捏住那隻手,那隻手正捏著的是我那五十元的一張票子!她在驚悸中驀的一回首,好個“喜相逢”嗬,她真未料想我這麼快就回來了(她也許從前來過,早就認識了每一間宿室裏的麵孔)!在那一室的黯淡的光影中,她那戴了太陽鏡的麵孔,呈現出死般的慘白。
“放下吧,這是我自己要用的。”天哪,我的心跳得也許比她還要劇烈!
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顫抖著自那隻顫抖的手中落了下來。在我的麵前,是一個多麼無助的靈魂嗬,好像聽到天神號角,爬出墓地等待審判的孤魂,她的嘴唇也似在搐動,她怔怔的望著我,濾過墨色的鏡片,是兩顆怎樣天真未泯、充滿哀情的眸子嗬!
“你不要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隻是你得講,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無言,兩滴清淚,自那黑鏡片下流了出來……。
兩滴清淚,還有什麼比這再簡單的解釋?還有什麼比這再充分的解釋?我失去了再追問她的勇氣。”
就在這奇窘的場麵下,一隻棕色的、粗糙的、孩子的手,向我伸來了,指尖還帶著才拭下的淚水呢。我無力拒絕這隻伸過來的顫抖的手,隻有緊緊地握住這隻手,這在我真是破題第一遭呢,握住一雙賊的“友誼的”手!
“好了,我送你出去吧,免得別人難為你,答應我,下回不要再來,換一個人,不見得會饒恕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