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柔順地點點頭,我陪她走出了天香庭院巍峨的紅樓,經過那株雨點滴瀝的海棠樹,走過我們適才相遇的曲曲長廊,迎麵走來暑假留在校內的幾個同學。她們大約才自市場回來,手提著大包小裹,在那一陣香風,一片笑語裏,交織著絢爛的青春、希望,好像一根花繁葉滿的枝柯,輕掠我們而過。她們那矯健輕盈的足步,和我那小囚犯的遲遲步履,形成了怎樣鮮明的比照?我恍惚想起了作寫生畫時牢記的原則——光明與陰影,永遠是並存的東西!
她們嘻笑著向我打招呼,同時盯視著我那神情恍惚的新朋友,我畢竟是個弱者嗬,為了那一點“不可告人”的同情,我倒像偷兒般的羞紅了臉。
送那小小的黑色身影自運動場旁門溜了出去,我一轉身,才意識到那小小的黑色身影並未溜走,卻一直溜到我的心裏。
回來又看到那一群同學在樓前,逍遙的散立在一堆果皮與糖紙裏,我告訴她們適間的故事,她們像聽到傳奇一樣關心,喧嘩得像噪晴的青燕。
“你為什麼不抓住她,反而將她放走?”音樂係的靜在嗔怪我。
家政係活潑的珍幾乎要跳到我的肩上:
“你為什麼不送她到校警室?”
“嗬,×小姐,你為什麼不喊我來,給那小妮子一頓掃帚?”正預備給我們灌暖瓶的李媽,也興奮地放下那把大銅壺!
那小小的黑色身影停留在我的心上。太陽鏡片下閃爍著兩滴清淚!我無言,我隻默默地發怔。
黃昏,我晤見了那個好心的老教授霍蓀太太,她慈祥的臉上展出了幾道笑紋:
“好孩子,你做得對,但你為什麼不拉她停下來,叫她訴說她全部的故事,那可以幫助你寫成功一篇社會小說。”
訴說她的全部故事?我已自那兩點清淚裏找到最完全的解答了。
這實在不是什麼聳人聽聞的“捉賊”故事,實際,隻是一個女孩和另一個女孩的故事吧了。當年,我曾—步跨進了女子最高學府的門檻,到煙海般的典籍裏,自古今哲人竊取知識,來裝飾自己;她呢,一天也冒險跨進了這女子最高學府的門檻,竊取錢財,來養活自己。就是這樣,那竊取知識的,捉住了那竊取錢財的。我們中間的不同處,隻是這一點吧了。這區別何其大,這區別又何其小?盡管我們的身世不同,但在造物的眼中,我們的靈魂,同是晶瑩的兩顆珍珠,隻是我被幸運湊巧安置於玉盤之內,益形光澤,而她被厄運的大手,投擲於幽潭,沾染泥垢。盤中的珠顆,又有什麼理由來蔑視、來輕賤幽潭深處那顆珠呢?我惋惜,當時為什麼不拉住那個女孩子,拔她於墮落之淵?你是否曾也有這樣一個遺憾,一宗過失:——是否曾有一顆珍珠,璀璨明麗,照眼欲流,悄悄地溜過你的指縫,你不曾握住它,置諸錦匣,而任它滾落幽潭,沉埋終生?
我擲筆,我歎息,外麵又如當時情景,簷溜敲出一串單調的叮咚,就在這簷雨溜瀝的分秒之間,這世界上,不知又有多少的靈魂珠顆沉落……
張秀亞雪·紫丁香雪·紫丁香
一、尋
生長在南國的孩子,你見過雪嗎?你愛雪嗎?也許曾點綴於你生活篇頁上的,隻是碧於天的春水吧?
在我的故鄉,到了冬季,是常常落雪的,紛紛的雪片,為我們裝飾出一個銀白的庭園。樹,像是個受歡迎的遠客,枝上掛了雪的花環,閃爍著銀白色的歡笑。
我喜歡在落雪的清曉到外麵去散步,雪後的大地是溫柔而寧靜的,一點聲息都沒有,連那愛聒噪的寒雀都不知躲到哪個簷下尋夢去了。我一邊走著,時時回顧我在雪地留下的清晰的腳印,聽著雪片在我的腳下微語,我不知道那是抱怨還是歡喜?
有時,我更迎著雪後第一次露麵的太陽,攀登附近的小丘山,站在那銀色的頂巔,等著看雪溶的奇景。
雪封的山,原像一個耐人思猜的謎語,被一層白色的神秘包裹著。它無言語,它無聲息,它不顯露一點底蘊,隻靜靜地坐在那裏,毫不理會我這個不知趣的訪客。但朝陽是有耐性的,它似乎比我更有耐性,它慢慢地在那裏守候著,以它的溫熱,來向雪封的山丘做“煽動性”的說服。不知什麼時候,那神秘的山巒“內心”開始起了變化,它發出一陣輕微的碎語,我趕緊低下頭,啊,多動人的畫麵嗬,這山丘的無縫銀衣,像是一聖者的長袍,被無數虔誠者的手撕碎了(他們是每人要珍存起一塊碎片來作紀念吧)。同時,那發亮的銀綢上麵,更像蜿蜒著許多透明、活潑的小蛇,它們在欠伸著輕盈腰身,嘻笑著,婉孌的向著山坡而去,不多時,山巔乃完全呈顯出它土褐色的岩石,同一些枯萎的草葉、鬆針,而山腳下是誰在唱歌呢?當然,是那一道由雪水彙成的清亮小溪。我忍不住捧了一掬,那淡藍的如同自鹽湖汲來的雪水,那微涼,一直沁透了我心脾。多可愛的雪嗬,誰還記得它翩然而來時,那片輕巧的翅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