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正值雪後,天已晴霽,空氣像是水晶般的透明,沒有煙氛,沒有霧靄,.我和一個同學自學校的後門走了出來,走過那道積雪未消的木橋,向古城中的前門走去,將整個的一上午,全消度在那個古色古香,猶保持著我們東方情調的打磨廠——那是古城一些老店鋪聚集開設的地方。我們欣賞了不少店鋪的招牌,尤其美得悅目的是那一家挑掛在門外的,猶存古風的褪色酒旗,那深杏色的布招子上,還綴著幾點細碎欲溶的雪花,在風中輕輕地飄揚。看到它,我們似乎讀到了一首唐人的小詩。歸途,沿著城牆根走回來,一個駱駝商隊,正預備出城,那黃色的駝峰,襯著雪地,竟像是一閃的斜陽,多少年來,我忘不掉那鮮明的一筆。
時候已過午,但我們的遊興未盡,又趕到西直門雇毛驢,到古城外的西山看雪景去。
因為雪後天寒,行人出奇的少,好像那一條通向西山的平坦大路,完全屬於那一堆堆的積雪和我們兩個人。一路聽著驢頸的銅鈴。我們多希望看到早梅的影子,但在路邊一些人家的牆頭,我們隻看到那墨描一般的梅樹幹:“也許我們來得太早了?”相顧有點惘然。
小驢子馱著我們顛躓到西山,灰暗的黃昏已在那兒等著我們,趕驢的老頭兒囑告我們最好不要上山了,太晚了趕不回城。我們也怕碰到校門上法國姆姆的那把銅鎖。
我們隻有在驢背上默默地欣賞了一下西山銀色的巒影,它像一個沉睡了的巨人,在做著千年的長夢,任由外麵的世界有著風霜雨雪的變化。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古城外有名的西山,也是最後一次,那白皚皚的山頭,猶如銀製的頭盔,至今仍常常映現於我的記憶中,伴了那小驢頸上清脆的銀鈴叮當。
二、紫丁香
如果有人問我喜歡什麼顏色,我要指給他看窗前那一株紫丁香。
紫丁香,象征著幻想、美,與淡淡的哀愁。
當美國那位女詩人阿梅·羅爾(AmyLowell)寫她那首有名的詩篇《丁香》時,即曾這樣唱著:
“丁香花,
亮藍,
純白,
姹紫,
丁香的顏色……”
但我最喜愛的,還是那種高貴的一縷暮煙般的紫色。
當春天聽了鷓鴣鳥的口笛,穿過了那朦朧如雨的濕霧而到來時,紫丁香開了。
一朵朵細小的花,是似紫檀刻成的十字架。聖潔的十字架嗬,值得天使在上麵印上一個吻,值得我們在上麵滴上一點淚。代表著人間的最大的哀愁與最大的歡樂的十字架嗬,那一抹紫色,籠罩著昔日橄欖園中的憂鬱。
每次我看到它,存著異樣虔敬的心情。
當紫丁香盛開的時候,那一片片心形的葉子更顯得綠了。心形的葉子,好像寫著一首首的讚美詩,在這樣的葉子中,深藏著那位女詩人阿梅·羅爾詩中的“黃鶯兒”,在唱著它們“短小,輕柔的歌。”在那被花朵壓得垂垂的枝柯上,有著那位女詩人歌中的雀鳥,“孵在有斑點的鳥卵上,透過無數春天的光和影,無休歇地窺望著。”至於那些芳香的花朵呢,則是“同早現的月光無聲地對談著。”
是的,丁香花是和月光無聲地對語著,那言語,就是它那股浮動的香息。當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庭院裏充滿了可愛的芬芳,清新得有如伊甸園中第一個春天。
常常有過路人走過花園的竹籬牆,他們凝視到牆內的丁香,都不禁駐足,發生了一聲讚歎,俯身在牆外地上,拾起幾片落花,悄然地去了。
春更深,紫丁香開得更盛了,它像是一堆迸發的火山熔岩,像是一股激濺的、映著滿天霞光的海潮。那香息更濃烈了,其中似調和著生的歡笑,與死的哀愁,如有一支壯麗淒愴的管弦樂。
在花盛開的時候,我常常坐在它的近邊,任著時光悄悄地流走,忘記了晝,也忘記了夜。紫丁香在向著月亮無聲地細語,向著天空,向著每個人它訴說失去的歲月,那段絢麗的日子。於是,它的香息浮漾在庭園中,那擎托著它的一片片的葉子,密密相接,使人想起一池碧水,失去的年光悄悄的附在葉片上,它在臨水自照,有如那個希臘神話中的挪希修斯,它的麵上是有笑影呢,還是有淚痕?
在花下,在紫丁香的芬芳中,我又似聽到那位異國女詩人在唱:
你比蘋果更為燦爛,
你比鬱金香更為甘美,
你是我們靈魂中的激流,
在我們那葉形的心靈中奔騰,
你是一切夏季的芬芳,
你象征一切妻與子的溫情。
紫丁香是可愛的。
紫丁香是憂鬱的花朵,
紫丁香是歡笑的花朵。
在紫丁香花叢,我似乎聽到了一個露天的管弦樂會,如同十多年前,在古城的校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