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秀才老師,借講《孟子》宣揚聖賢之道;我們覺得,代聖賢立言的人當然是聖賢,至少必是躬行君子,所以對他總是懷有深深的敬意。但是有些事又頗使我們起疑心。主要的一件是對娶妻過於熱心。也許是因為新喪了妻吧,老師鰥居了,不記得聽誰說,正在有人給他作媒。這傳說大概不假,因為看得出來,老師的心情是興奮加一點點焦慮。不久,聽說東鄰的臨時洞房找定了,接著是迎娶。據說女方是個寡婦,照當時的習俗,娶寡婦,行婚禮,男方要用秤鉤把女方的蒙頭紅巾勾下來,然後第一次見麵。結婚的時候不許我們去看,我們不上課,坐在屋子裏想像老師邁著方步,舉起秤鉤去勾掉紅巾,然後定睛相看舊新娘的樣子,心裏有些不自在。這是因為,那時候還聽到過“關睢,後妃之德”一類的大道理,以致認為這是男女之事,同老師的尊嚴很不調和。這怎麼解釋呢?總算勉強找到為老師辯解的理由,是“可一而不可再”。但是偏偏又不湊巧,老師的這個妻子,結婚不久就死了,接著找了另一個寡婦,很遺憾,那興奮而焦急的樣子,似乎比第一次更厲害。這使我們很惶惑,怎麼也想不到,老師也會未能免俗。
廟裏另一個重要人物是看廟的劉道士,那時候總不少於七十歲吧,我們都尊稱他為“道爺”。他大概不是真正的道士,短短的白發垂在腦後而不束在頭頂,也沒見他戴過道冠,穿過道袍。這位幹瘦的老人,態度是和善的,卻不大喜歡說話,也許是不屑於同我們說話。隻是有一次,我們在廁所的院裏流連得太久,他有些不耐煩,就說:“你們知道嗎?縣長拉屎都有急地,坐著轎,忽然讓停住,下轎,噗哧,完了,即刻上轎,仍舊趕路。看你們,你們!”我們認為他的話是確實的。但我們不是縣長,沒有縣長那樣的要務,在廁所院裏說說閑話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的縣長因忙而擇急地的推測,不久就得到證實,有一天,縣長因公務下鄉,到學校來休息了。老師率領我們列隊迎接。在後院,我們看見一個中年人,白麵長身,穿著綢袍,在正中走,左右簇擁著一些人。我們想,這當然就是縣長了。他走得確是相當急促,但是走到屋門外卻忽然停住,很輕捷地伸起一隻腳,旁邊一個人,想當是隨從了,用布甩子熟練地抽了幾下,然後伸起另一隻腳,照樣抽一遍,進屋去了。
在藥王廟看廟是個美差。廟前後有一些田地,由道士自種自收,代價隻是給老師做三頓飯。另一項收入是每月初一、十五,病家到廟裏燒香時供獻的供品和香火錢。再一項收入是賣秘方膏藥的專利。這秘方膏藥,其中一種藥料是烏龜。每次製膏藥的前幾天,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道士就弄來一隻烏龜,大約有碗口那樣大,拴在後院西北角的牆根下。烏龜靜靜地伏在地上,兩隻小眼睛圓睜著看人。我們有工夫就圍著它看。有的人還直立在它的脊背上,它堅忍地掙紮著。不知道誰從什麼地方聽來的,說烏龜可以用作柱礎,隻要讓它麵向西北,它就可以靠吸氣而生長不死。我們不知道這是否確實,很想試驗一下。可惜廟裏沒有修建房屋,而那個小烏龜,在院裏瑟縮不了幾天,就死於刀下,爛在藥鍋裏了。熬膏藥時候,一種奇怪的臭氣使人欲嘔,要多半日才能過去,我想,這或者就是烏龜對人類的無可奈何的抗議吧。
藥王廟的生活是單調的。我們也看見過所謂“鬧學”,年畫上印著的,老師坐著打瞌睡,學生用墨筆在老師臉上畫眼鏡。但是我們的老師太嚴肅了,我們不敢。課堂裏書聲琅琅,空氣卻是沉悶的。破悶的唯一妙法是搶到出恭牌,到東小院的露天廁所去遊蕩一下。但是時間不能太長,因為後邊總有不少人等著,還有,也可能被老師指出名來申斥一番。有個時期,不知道由誰發明,有不少人到廁所偷偷地吸起香煙來。煙是小雞牌,盒子上印著一隻大公雞,一包十支,價錢最便宜。略貴一些的是海盜牌,盒子上印著一個西方武士,拄著一把軍刀,我們稱它為單刀牌。白白的一根紙棍,用火柴一點,一端就變紅,用力一吸,向上一噴,一縷白煙就悠悠蕩蕩地飄上天空,很好玩。但是歡樂不久,掃興的事來了,老師到廁所去,看見誰正在噴煙了。接著是老師怒氣衝衝地坐在講桌旁,大聲嗬斥:“誰吸煙了?快說!”那個被看到的學生趕緊站起來聲明:“老師,我沒吸。”老師冷笑了一聲,說:“就是你,過來!”其後是用戒尺懲罰一番。這戒尺,是約一尺長的一根木板,光光的,平拍下去,打左手的手心,聲音是清脆的。平心而論,老師懲罰學生還是偏於寬的,用戒尺訓誡,不過十下左右,比起有些老年人所說,當年私塾裏是讓跪在磚上,頭頂一碗水,或者用木棒打頭,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現在想,老師對於維新,也算盡了最大的力量,比如講《孟子》在晚上而不在白天,訓誡學生隻用木板而並不罰跪。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還是苦於趕不上時勢,有一年春季開學,他不來了。推想是被辭退。接著學校就大舉革新,沿著後殿往東建了新的教室,教室前麵還豎起籃球架。新請來的老師是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年輕人,未必能講《孟子》,卻會念a、b、c、d、e;裝飾也不同了,最顯著的是腳上不再包一層布而頭上加了油。道士也換了人。新來的一個姓宋,比舊的劉老道年歲小得多,世故卻多得多。對於老師和鎮上的士紳們,他當然是恭順的,就是對於我們年級高的學生,也常常是客客氣氣,甚至不經意地稱為“先生”。我們畢業的時候,他預言我們將大闊特闊,希望我們不要忘了他。過了一些年,我回家鄉,曾經踐約去看他。我沒有闊,他卻發了胖,聽說由於很會修身齊家,已經由小貧升為小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