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專說梁先生。說可憐,是來於同情。因為梁先生是北大的前輩,我的同情心就更盛,有時閉戶凝思,甚至還會落一滴兩滴同情之淚。落淚,主要不是為他受了屈,是為他迂闊,以至於“滯”的可憐。至於開了門,麵前有了別人,那就應該專說可敬。可敬之處不少。有悲天憫人之懷,一也。忠於理想,碰釘子不退,二也。直,有一句說一句,心口如一,三也。受大而眾之力壓,不低頭,為士林保存一點點元氣,四也。不作歌頌八股,阿諛奉承,以換取絮駕的享受,五也。五項歸一,我覺得,今日,無論是講尊崇個性還是講繼承北大精神,我們都不應該忘記梁先生,因為他是這方麵的拔尖兒人物。
張中行藥王廟藥王廟
也許由於有較深的貴遠賤近的陋習吧,我常常想到過去。舍不得,但時間鐵麵無私,終於都過去了。補救之道是以記憶為資本,想想,如果有人肯聽就進一步,說說,以爭取阿Q式的勝利。所想或所說,當然最好是比較遠的,於是就想到藥王廟。
藥王廟是我的家鄉鎮立小學的所在地,在鎮的西北角。我們村在鎮西一裏,人家不多,沒有學校。民國初年,我六七歲的時候,到那裏上小學。一天往返兩次,都是取道村北。大概有一裏多路吧,出村向東北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廟門和鍾鼓二樓。在我們那一帶,藥王廟是個大建築,坐北向南,有三層殿。前殿供著大肚子嘻嘻笑的彌勒佛。走過前殿是個大大的院落,我們稱為前院,東西對立著兩層的鍾鼓二樓。中層正殿是全廟的中心,高大寬敞,前麵還有方廣的磚陛。殿內坐著藥王的金麵塑像。塑像背後,隔一層板壁,麵北立著韋馱的塑像。正殿之後是後院,左右有兩棵很老的槐樹,夏日濃蔭遮天,常由上麵垂下俗名“吊死鬼”的槐蠶來。後殿三間,正中供著坐在大蓮花裏的菩薩。後院有東西廂房,改作小學的教室。後殿西側有北房兩間,是老師的宿舍。正殿西側有南房兩間,是看廟道士的住所,兼作燒開水的茶爐。
這廟是什麼時候創建的,也許有碑文可查,可惜那時候我還沒讀過《碑板廣例》之類的書,對於石刻等等不怎麼熱心,以致視而不見。但它是一座古廟卻是無可置疑的,殘舊且不說,就是傳說也很有出色的。譬如說,正殿前有個鐵鍾,坐在泥地上,不很大,樣子也沒什麼希奇,可是據說,這是很早很早以前,發大水,菩薩騎著它來的。另一個傳說,廟裏住著一條大蛇,左近的人不隻一次,看見它身子纏在鍾鼓二樓之上,伸出頭,到廟前的水池裏去喝水。我那時想,這樣的蛇,身子總當有大缸那麼粗吧,很怕,卻又頗想看見一次。但是不湊巧,始終沒有遇見。蛇,廟裏確是有,幾年之間,也見過幾次,但都不過二三尺長,像大指那樣粗,而且並不膽大,看見人,總是惶惶然地鑽到洞裏。可怕的小動物之中,最多的是蠍,記得一個夏夜,我們幾個學生提著鐵桶,沿著牆根走,隻是在後院轉了一圈就捉到五十多隻。
我的啟蒙老師姓劉,是鎮北五十多裏縣城以東某鎮的人。聽說中過秀才,所以在農民的眼裏,是比“白丁”高貴得多的。也許就因為這個資曆,所以身量雖不雄偉,態度卻非常嚴肅,即所謂不苟言笑的。秀才到“洋”學堂講共和國教科書,這是大材小用,有點類乎公主下嫁蠻夷,推想心裏總該有些不釋然。果然,我們上學不久,他就勸我們一些人搬到學校裏住,夜裏他可以給我們講點四書。我們不知道四書中還有什麼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反正老師既然要發憤忘睡,總當是好的,我們有些人就搬去了,住在菩薩大士的東隔壁。此後,老師吃過晚飯,就在西廂的教室裏給我們講四書。現在想,老師的教法頗為奇怪,一是不從《大學》開始而從《孟子》開始,二是不先背誦而先開講,這或者就是維新吧?這樣,從“孟子見梁惠王”起,老師一章一章地講下去,我們一章一章地讀下去。很抱歉,我們竟不像老師那樣感興趣,有時反而覺得有些厭煩。這倒不是對孟老夫子有什麼意見,——說實在的,孟老夫子的話,我們覺得有些是很有風趣的。譬如“寡人好色”,我們當時眼中的大人都不肯說,而孟子說了。又如滕文公的爸爸死了,聽了孟子的話,如此如彼一番,結果是“吊者大悅”,這就使我們像是看到一個戲劇的場麵,覺得很好玩。我們感到厭煩,原因很簡單,是發困而不得睡。老師講書,正顏厲色,何況又是出於盡責之外的好心,我們當然不願也不敢顯出困倦的樣子。但是睡魔偏偏不留情,常常是老師講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我們的上眼皮就慢慢垂下來,說不定頭還會突然地點下去。這很怕被老師發現,於是就想個主意,隔一會兒用墨盒向眼皮部分擦一擦,希望借此可以清醒一下。這個辦法有些功效,但是作用不大,所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情還是難免的。我們最希望晚上老師來客人,那是鎮西邊不遠另一個小學的老師,他一來,晚上就不上課了,我們如鳥出籠,皆大歡喜。“《孟子》者,七篇止”,我們讀了一半或多一點,不記得為什麼停了。四書讀了不到一書!說到收獲,卻也不是一點沒有,譬如考大學的時候,作文題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試申其義”,我就利用當年的窖藏,寫上“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雲雲,沒有曳白出場,想起來是應該歸功於秀才老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