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梁漱溟梁漱溟
寫下這樣一個題目,先要說幾句請讀者不要誤會的話。梁先生也屬於歪打正著,因受壓而名氣反而增長的人,近幾年西風漸猛,介紹梁先生事跡也成為熱門,又他的著作,書店或圖書館的架子上具在,所以,照史書列傳那樣介紹已經意義不大;我還要寫,主要是想說說我對梁先生的狂妄想法,其間提到梁先生的星星點點,殆等於掛腳一將。自知狂妄而還有膽量說,是考慮到,梁先生和我都是出入紅樓的北大舊人(他講六年,我學四年),受北大學風的“汙染”,慣於自己亂說亂道,也容忍別人亂說亂道,所以估計,如果梁先生仍健在,看到,一定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可惜我錯了,不該晚動筆;或者是他錯了,不該急著去見上帝。
就由名氣增長說起。受壓,不隻他一個人,自然就說不上希奇。希奇的是他不像有些有大名之士,識時務者為俊傑,每次新的運動或新的學習到來,就大作其檢討八股,說過去胡塗,現在受到教育,恍然大悟或又明白一些雲雲。這裏插說一點意思,檢討中說又明白一些的其實是已經徹悟,因為能夠鑒往知來,給下次的檢討留有餘地;說恍然大悟表示除了根,下次檢討就難於著筆了。言歸正傳,梁先生就不同,是不隻不檢討,反而敢於在大力壓之下聲言要講理,縱使不了了之之後也曾閉門思過。這顯然失之過於迂闊。但迂闊,其外含有硬,其內含有正,所以可敬;尤其在山呼萬歲和“滾下來”之聲震天的時候,能夠不放棄硬和正,就更加可敬。
就算是掛腳一將,既然以梁先生為題,也要說說我和他的一點點因緣。他早年的重要著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以及近年的一些著作,我粗粗地看了,印象留到下麵說。我和他隻通過一次信,是四十年代後期,我主編一個佛學月刊,當然要約請北大講佛學的前輩寫文章,於是給他寫信。記得那時他在重慶,回信說,他不寫,也許我的信提到張東蓀吧,他說張東蓀聰明,可以寫。我是受了《紅樓夢》第五回“聰明累”曲詞“機關算盡太聰明”的影響,覺得他的話含有不敬的意思,所以感到奇怪,或者說,感到這樣寫的人有些奇怪。最近看報,才知道還有更甚者,是他複某先生信,表明自己不願意參加什麼紀念宴會,理由是某先生曾諂媚某女霸雲雲。我進一步明白,梁先生於迂闊之外,還太直,心口如一到“出人意表之外”。解放後他來北京,恍惚記得在什麼會上見過,正襟危坐,不是寡言笑,而是無言笑,十足的宋明理學家的風度。他住在德勝門內積水潭西的小銅井一號,積水潭西岸是他父親梁巨川(名濟)於民國七年“殉(清)國”投水自殺的地方,卜居於此,不知道是否有悼念的意思。這次住北京,他不再講佛學,改為“從”政,講治平,接著就成為頑固不化的代表人物,我當然不便登門。一九七六龍年諸大變之後,無妨登門了,又因為無可談(理由見後),所以就始終沒有去看他。直到一九八八年,母校北大建校九十周年,承紀念文集《精神的魅力》的編者不棄,我寫了一篇紀念文章。書出版後送來,一看,文章次序是依齒德排的,居然有梁先生一篇,他生於公元一八九三年,高齡九十五,榮居榜首。我名列第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懼的原因是“馮唐易老”可不在話下。喜呢,是僅僅隔著冰心、馮至兩位,可說是間接與梁先生聯床了。梁先生這篇《值得感念的歲月》,是口述別人記錄的,翻騰了北大的一部分老家底,我看了感到親切;其中多提到蔡元培校長,他心情恭順,態度謙和,我才知道梁先生原來是也會點頭的。
對我的狂妄想法而言,以上是楔子,以下才是正文。梁先生直,追本溯原,近是來於其尊人梁巨川,遠是來於天命之謂性。直,必自信,因為直之力要由信來。這自信也表現在學業方麵。在這方麵,就我深知的許多前輩說,他與熊十力先生和廢名先生是一個類型的,都堅信自己的所見是確定不移的真理,因而凡是與自己的所見不同的所見都是錯的。這好不好?一言難盡。難,因為顯然不能反其道而行,不相信自己之所見。由這種堅往寬鬆方麵移動,近可以移到承認人各有見,遠可以移到推想自己的所見也可能錯。近是客觀所有,但這三位,我推想,是不會用民主的態度看待各有所見的別人的,因為他們堅信自己的所見,並由此推論,別人的不同所見必錯。這樣,他們的寬鬆剛移到承認人各有見就擱了淺,自然就永遠不會再移動,到推想自己的所見也可能錯的地方。而其實,正如常識所常見,所見,不管自信為如何高明,錯的可能終歸是有的。還是總說這三位,因為慣於多信少疑,至少是我覺得,學業兼表現為品格就長短互見:長是誠,短是不夠虛心。但這是大醇小疵,我們理應取大而舍小。
深追一步,正麵說梁先生的所見。當然主要還是說我的所見,不能翻騰梁先生的學業家底。這裏借用王陽明知行合一的說法,推想梁先生一定相信,他是“行”家,“知”是為他的行服務的。我不這樣看。比如與北大的另一位,也是多年受大力之壓的,馬寅初先生,相比,就一眼可以看出有大差別。馬先生的眼睛多看“人”,所以雖也悲天,但著重的是憫人。他不停於論,而是以論為根據,想辦法。可惜被“人多力量大”的有權威的高論一掃,連人也束之高閣了。梁先生呢,似乎更多的是看“天”,即多想縈回於心中的“理”,雖然不至如宋儒那樣,由無極、太極起的一貫形而上,但理終歸是理,無論怎樣像是明察秋毫,頭頭是道,卻不免於坐而可言,起而難行。我有時甚至想,在眼向外看的時候,至少就氣質說,梁先生,與其說近於寫《烏托邦》的摩爾,不如說近於寫對話集的柏拉圖,或者再加一點點堂吉訶德,因為他理想的種種,放在概念世界裏似乎更為合適。這是迂闊的另一種表現,由感情方麵衡量,可敬,由理智方麵衡量,可商。有的,說重一些,至少由效果方麵看,還近於可笑。可是很對不起梁先生,我沒有去商。責任的一半在我,因為自顧不暇。另一半,我大膽推給梁先生,因為我深知,對於不同的所見,尤其出於後學的,他是不會采納的。
還可以再往深處追。梁先生以治佛學入北大,出入紅樓,所講仍是佛學。與熊十力先生相似,梁先生也是由釋而儒。但改變程度有深淺之別。熊先生張口閉口大《易》,卻沒有丟掉唯識。梁先生年輕時候信佛,曾想出家,“從”政以後,雖然仍舊茹素,卻像是不再想常樂我淨方麵的妙境,而成為純粹的儒。與法家相比,儒家是理想主義者,相信人性本善,人皆可以為善。而世間確是有不善,怎麼辦?辦法還是理想主義,比如希望君主都成為堯、舜,臣子都成為諸葛亮、魏征。希望多半落空,怎麼辦?理想主義者一貫是堅信,暫時可以落空,最終必不落空。理想主義者總是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我呢,也許中了老莊和《資治通鑒》兩類書的毒,雖然不敢輕視理想主義,卻又不能放棄懷疑主義,甚至悲觀主義。也渴望治平,而對於如何如何便可以雞犬超升的妙論,則始終至多是半信半疑。這裏,顯然,我和梁先生就有了不小的距離。恕我狂妄,在梁先生作古之後還吹毛求疵。我總是認為,梁先生的眼鏡是從Good公司買的,於是看孔、孟,好,看人心不古的今人,還是好,直到看所有的人心,都是好。可是就是這樣的他眼鏡中的好人,集會批判他了,因為他是不隱蔽的孔子的門徒;孔早死了,抓不著,隻好批其徒。他不愧為梁先生,恭聆種種殊途而同歸的高論之後,照規定說所受教益,還是老一套,就是大家熟知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事過境遷,現在有不少人讚歎了,我則認為梁先生明誌,引《論語》還引得不夠。應該加什麼?顯然應該加上另外兩句:一句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另一句是“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這也就可證,梁先生是地道的理想主義者,甚至空想主義者,我則加上不少的懷疑主義甚至悲觀主義了。梁先生的地道,可敬,也可憐;我的雜七雜八,大概隻是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