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牙祟吳祖光
吳祖光(1917—)江蘇武進縣人,現代劇作家、導演。著有《吳祖光戲劇集》、《吳祖光散文選》等。
牙祟
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
——民諺
人是由各種器官組成的一種動物——當然,各種動物都是由各種器官組成的。少了任何一種器官就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當然,譬如頭發,多點、少點就無所謂,即使是一根頭發也沒有,被叫做禿子的卻仍舊是人。
人身上器官甚多,而且各有其所用,少了哪個都會使人感到不方便。即使是頭發,少了或是沒有了,首先是不大好看;尤其是年輕人,別人都有我獨無之;至少在找對像時就困難一點兒,再說讓太陽曬著滾燙、讓北風吹著冰涼也不舒服……
這麼多的器官,哪種最重要呢?也很難說。缺了哪一種都不太合適、不方便,或多或少的不方便;但是從這裏也就看出來哪個重要或次重要、不重要的區別。做了種種的類比之後,我看,誰也不能否認,第一個最重要的器官是嘴。
於是馬上會讓人想到,嘴是用來表達思想的,因為它會說話。然而,不對,譬如啞巴就不會說話,盡管啞巴明明長著一張嘴、甚至是一張很好看、很美麗迷人的嘴。嘴的作用除了說話之外,還有區別喜、怒、哀、樂這幾項重要表情的功能,譬如絕代佳人的“巧笑倩兮”或薄嗔、盛怒主要也表現在她那張嘴上。又如男女相悅激烈地進入肉搏階段的頭一個動作“親嘴”或曰“接吻”就是嘴的作用。然而嘴的更重要的作用卻是吃。一頓不吃就會餓得慌,它是維持任何生物的生命的最主要的器官。“民以食為天”呀!因此有誌的剛烈之士為了達到他認為正當的神聖目的不惜閉口不吃,絕食抗爭,在曆史上可以名垂千古,在今日就能歆動中外。因此,誰都知道說話、表情、吃東西都得用嘴,但是據我這有過特殊實踐經驗的人說來,嘴雖然是進出口的主要孔道,然而在實際食物時起主要作用的是齒——牙齒。
牙齒也有美的作用。美人兒就以明眸與皓齒並稱,又說唇似塗朱,齒如編貝。但是有牙齒的人,尤其是有一口正常好牙齒的人就從來很少想到:沒有牙齒就什麼也吃不成。因為正常人不大會想到牙齒有這麼大的重要性,缺個把牙齒,甚或缺很多牙齒、超過一半以上的牙齒也還可以吃東西。可是你不妨試一試:缺了全部上牙或全部下牙,你就完全不能吃東西了,隻能喝而不能吃了。
生命已經走到了晚年,七十多年來我走過很多崎嶇艱苦的道路,也受過不少打擊和折磨,但是最為長時期折磨我的莫過於我這一口牙齒了。如此纏綿,如此頑固,就這樣牢牢糾纏了我大半輩子,至今也還沒有告一段落。書上常說:“恨得牙癢癢地”,沒有牙連恨都恨不成,怎不氣煞人也。所以我必須寫這篇文章,而且起了這樣一個充滿氣憤的題目,叫做《牙祟》。
當然,也有另外一個理由,如今我也實在沒有什麼好寫的。
關於牙,得從小時寫起,和許多愛吃糖的小孩一樣,我也從小時就愛吃糖。家裏的飯菜多有甜味,燒得一手好菜的母親亦喜歡往菜裏放糖。我想,我之所以愛吃糖就可能是母親培養出來的,雖然在我的印象裏,母親自己卻是從來不喜歡吃糖的。菜味偏甜是江南菜係的特征,母親是浙江杭州人。
事過境遷,很多往事都已忘卻,隻是對於牙齒加之於我的折磨卻曆曆如在眼前,永遠記憶如新:十歲以前,亦即換牙以前,我的牙就經常疼得要命,疼得不能咬嚼食物,常常坐在飯桌上因為不能吃東西,或者由於咬了一口痛徹骨髓而哭了起來。這時父親就說:“還吃糖吧!吃糖吧?……”而母親就隻是充滿著同情的眼睛看著我……由於牙疼,什麼東西也吃不成了,這就使我越發想起那些好吃的東西,譬如豬油年糕、百果糕、北京的元宵、南方的湯元,特別是母親親手做的湯元,湯元心子是用南貨店買來的芝麻餅,用擀麵杖磨碎了,然後加上豬油、玫瑰糖搓成的。至今我還記得我的奶娘一大清早就抱著我守在胡同口,等著南菜挑子過來,那是北京唯一一家南方食品店稻香村派出來的貨擔,可以買到上海人愛吃的粉紅色的雙層的兩頭圓的當中有一個凹陷形狀的定勝糕,還有粘著芝麻的繞成圓形的牛皮糖……看,都是甜的!
除了吃東西牙疼的災難之外,還有一樣教人難堪的是牙齒的顏色變成了黑的,至少是大部分變成黑的了。人管這種牙叫做蟲牙、蟲蛀牙。我從來就很不喜歡這個名字,心裏也不服這個名字,因為從來也沒看見牙裏有什麼蟲,但是它為什麼變成黑顏色了?我從小就向大人學習了十分認真地刷牙,但牙還是一個個地變黑,於是我就從幼年開始請教牙醫生了。從小就有了治牙、乃至拔牙的經驗。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個牙碰到了拔牙的鉗子便碎成了一塊一塊的掉了下來,後來不得不費了很大功夫流了一口的血去把陷在肉裏的牙根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