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牙祟吳祖光(2 / 3)

幸而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功能,就是要換一次牙,徹底地,一個舊牙也不留地統統換成新的。我在家裏是最受祖母疼愛的長孫,她什麼都管我,當然更為關心我的牙齒,並且時常寬解我,說不會太久把一口牙全換成新的就會脫離苦海了。祖母是佛教信徒,一口長齋,每天都要念經拜佛,她跪在佛堂的蒲團上拜佛的時候,手撚數珠、口念佛號的時候都在禱告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她的孫兒不要再牙疼了。她說看見我實在疼得可憐極了,在我疼得直哭的時候我看見祖母和母親好像也都想哭。我現在才體會到這真是叫做愛莫能助的感情,巴不得趕快把這一口壞牙早早掉光吧。牙齒果然一個個在掉,祖母告訴我,掉下麵的牙齒要扔到屋頂上去,掉上麵的牙齒就扔到床底下或者埋到院子裏花或樹底下去;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沒有說,我至今後悔當時為什麼也沒問;隻是用力往房上扔,用小鏟子在樹下刨坑埋牙。

於是新的、成人的潔白的牙齒終於一個個長出來了。吸取過去牙疼的痛苦經驗,我知道應該如何加意保護自己的牙齒;我每天認真地刷牙,早晨一次,晚上一次,而且遵照醫生的叮囑:上牙向下刷,下牙往上刷,不能橫著刷。我相信不會再有什麼蟲來蛀我的牙了,然而牙疼卻再也不願離開我,看來仍是我離不開甜食的原故,愛吃甜的,尤其是愛吃又粘又甜的東西,也就是糯米做的甜食。大概在我十七歲那年,父親由於為朋友仗義承擔責任陷入了一場冤枉公案,幸而在一些同情者的幫助之下,不得不依依不舍地離開他服官近二十年的舊北平出走湖北,於是我隻得一人留在故都讀大學。那年我一人離開學校回武昌家裏過完暑假,就要開學了,要趁當晚的夜車返校;離家之前,母親特為做了她最出色拿手的大湯元給我吃,湯元餡是芝麻豬油和棗泥兩種,真是別提多好吃了!這樣直徑一寸大小的湯圓一人吃它十個本該夠了,但是母親為我做了十五個——弟弟妹妹們都沒有,母親說他們在家有的吃。我把十五個大湯元都吃掉了,提著一小袋行李上了北行的火車,一上車就爬上臥鋪睡覺了。睡了沒多久,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忽然胃疼起來,從輕微的疼立即轉為大疼、劇疼,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樣疼過。在這之前,我從未感覺到我還有個胃,即便是餓了,也隻說是肚子餓,誰也沒說過胃餓。但是,哎呀!胃疼起來竟是如此之甚。我真想大喊起來,但是臥車裏旅客都在熟睡,我隻能按住胃拚命忍著,可它就是疼啊!疼啊!我感覺自己就要疼死在這個火車上了!悄悄從上鋪爬了下來,溜到廁所去狠命地嘔呀,嘔呀!卻一點也嘔不出來。牙疼的記憶猶新,這個胃疼更是要命,更是可怕。我真恨死自己了,誰讓你吃這麼多的?我隻能忍住疼輕輕地在火車的行道上走啊走啊……我想是祖母信奉的菩薩保佑,這樣疼了大約個把小時,就不是那麼要命的疼了;我才重新輕手輕腳地爬上臥鋪,一直回到了北京的住處,兩三天吃不下東西。

從此以後,牙疼之外又加上胃疼。這個胃病之頑固不在牙病之下,它也同樣地纏綿,跟了我幾十年。母親說:“為嘴傷身”,一點不假。可都是親愛的母親——娘給我吃出來的。

在那以後,我得了綽號:“糯米少年”。像夏公(夏衍)、鬱風、苗子、小丁(丁聰)都這麼叫我,叫了我幾十年,從少年叫到老年。

然而知過不改是我的平生大忌。盡管換了一口新牙之後十分注意口腔牙齒的衛生,有時甚至一日刷牙三次,可是牙疼如故。難道真的還是由於愛吃糖的原故嗎?實在不能使我心服。也是由於牙疼我交過許多牙醫生朋友,從而知道了一些牙病的常識,也才知道這種牙病叫做齲病,這種牙齒亦就叫做齲齒,屬於一種發生腐蝕的病變;在牙齒上形成齲洞,逐漸擴大,傷及內部的牙髓,觸及牙神經;於是這枚牙齒就又怕涼,又怕熱;也怕酸,也怕甜。由愛甜而轉為怕甜,真乃一場悲劇。

史書載後漢桓帝時代有名的令叔、子五人封侯的跋扈將軍權臣梁冀的妻子孫壽是一個絕色佳人:“壽色美而善為妖態,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後人作注解雲:“愁眉者,細而曲折;啼妝者,薄拭目下若啼處;墮馬髻者,側在一邊;折腰步者,足不任體;齲齒笑者,齒痛不忻忻。”不忻忻者,是由於牙疼而不快活;不快活還要笑,這就是為了挑逗情趣了。足見這個女人自有她的一套致美奇術,專門采用病態之美來博取男人的憐愛。而書上對將軍梁冀的相貌及為人也有甚為形像的記述:“為人鳶肩豺目,洞精瞠眄,口吟舌言,裁能出計,少為貴戚,逸遊自恣”。顯然是個陰險殘忍、魔鬼一般的人物,他曾經鴆殺他親手扶植起來的皇帝,無怪他的妻子要以異乎尋常的手段才能取悅進而攏絡住這樣的丈夫。她采取的策略是:走偏鋒,唱反調;病態美,苦肉計;以守為攻,以退為進,真是用盡了心機。然而後來卻終於“諸梁及妻孫氏中外宗親無少長皆棄市”。當然,孫氏所用的招數手法需要有一個先決條件,即她本身必須是一個美人才能獲致效果。反之,假如她是一個醜女,則“西子捧心而顰其裏”,東施效顰則人皆掩鼻而避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