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這一段是多餘的話。不過是說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麵,想不到令人痛苦不堪的齲齒亦居然會被美人所借鑒利用,化廢為寶。我不知道美女孫壽可真得過齲齒之病沒有?但我可真被這個牙疼病疼慘了。就在我犯了那場胃病不久,牙疼又複大作,使我不得不去求牙醫生救命。自從父親帶著全家老小離開了北平,我就失去了一切社會關係,隻有靠自己去求醫。我在北京最熱鬧的東安市場裏找到一個開業治病的牙醫生,他認真地給我診斷了一番,決定不采取拔牙的手段而為我取出已被腐蝕的牙神經,但是要每天去換藥,七次之後才將神經殺死取出神經來。於是我不間斷地一連跑了七次,看見取出的神經是一條粉紅色的細肉絲,這個牙齒還保留著,卻不再疼了。
日本侵華時我在南京,隨後就由鄂入湘再而入川,過了八年流浪生活,斷斷續續總離不開牙醫生。除了齲齒這個老毛病之外,記得一九四三年在成都時發生了另一種性質的牙疼,最靠咽喉部分的牙根紅腫起來,那個疼勁兒和以前的疼不一樣,跑到牙醫院去檢查才知道是要長盡根牙的原因。這本是生理上最粗淺的常識,但我竟然全不知道。最後部牙齒名叫臼齒,最後長出來的臼齒叫做智齒,這個智齒要到二十二三歲才長,那時所有牙齒都已長齊,沒有留下它的位置,而它卻極其頑強地非長出來不可;假如不管它,它會橫衝直撞地出來,把攔路的牙齒撞歪,則其疼可知而且後患不堪設想。怎麼這種倒黴事都撞到我身上呢?又去請求於牙醫生的結果是要把最後的臼齒拔掉,空出地位,好教這位遲到的最後出世的智齒長出來。這顆大牙比較難拔,由於注射了麻藥我倒是不疼了,可是看見牙醫生又鑿又砍,累得滿頭大汁,不由得心疼起它來了。
我想,人生一世,真不容易。仍是由於本人有疾,本人好甜。好甜不改,於是牙齒倒黴,牙齒倒黴也就是本人受罪。而日月如梭,不覺到了垂暮之年,過了七十歲以後,牙齒漸漸稀少,主要是由於一個一個,接二連三,疼的無法忍受,便以一拔為快。拔牙的原因有的是牙根已經活動,非拔不可;有的是可以取神經,而且現在畢竟技術大大進步了,用不著連跑七次八次,一次就可把神經取掉,但是有時取掉神經不久就又開始活動,所以不如還是拔掉。記得就在三年前我已七十歲以後,我隻剩下上下牙各八隻,共計十六隻牙齒。之所以拔掉這麼多,還有個重要原因:即雖然隻有共計十多個牙齒卻仍能照吃任何食品,缺牙並未對我的吃造成太大的威脅。
應該說明的是我遵照醫生的意旨多次鑲過假牙,但我卻始終沒有戴上過;原因是戴上假牙很不舒服,並不完全是疼,可就是不能適應。鑲牙大夫對我說:“你堅持戴上它,過個一周、十天就能適應。”而我堅持一天也難,別說什麼“一周”、“十天”了。所以雖然在幾年之中我一共經由三位牙醫生為我配製過三副假牙,卻由於我就不是克服不了這個不舒服,總是忍受不了在嘴裏平空填塞進來這麼多的異物,最後這三副假牙都被扔在一邊不戴了。這足以證明我這個人實在是意誌薄弱,又怕苦,又怕死,一點委屈也受不了。這些年來就依靠這幾個七零八落的十六枚牙齒負擔過去全盛時期的三十幾個牙齒的任務,連嚼帶啃維持我的生命。除此之外,居然還給我顧全了臉麵,就是八個下牙居然全部集體在口腔正中地帶,五個上牙集合在中央地位,另外三個上牙則都孤立起來了。就這樣,粗心人還不致立即發覺我已經成為沒牙佬,然而卻沒有瞞過比我大三歲、四十五年前遠戍台灣的長姐有一天忽然打來一個電話,說:“今天看電視,見你已經掉了幾個牙齒……”聽那惋惜的口氣,感到無限的手足深情。我們在重慶分手的時節都還是青春年少,風華正茂啊!
醫生早就有言在先,上麵的三個牙齒煢煢孤立,絕對不能長久,這話醫生不說,我也早能料到它們的下場,不久之後,果然疼的疼,動搖的動搖,沒有一年時間便被各自拔掉。以前牙多的時候拔掉一個兩個毫不在乎,而如今這樣拔法便不由得令人黯然神傷,所以每拔一個我都小心用紙包好帶回來了,帶回來幹什麼?一點道理也沒有。佛教祖師釋加牟尼的牙齒叫做佛牙寶塔,後世善男信女、佛門弟子若能獲致一顆佛牙便能建造一座寶塔,七級浮屠,萬世膜拜——這充分說明,佛祖生前也患牙病,否則單顆佛牙何自而來?我這幾顆殘牙敗齒卻啥也不是,連當年祖母教我掉了下牙扔上房,掉了上牙埋下地,現在就都沒有心思了。有的隻是無限依依悵惋之情:
涼熱相依年複年,
同甘共苦至華顛;
何期鉗斧從根淨,
死別生離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