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揀麥穗張潔(3 / 3)

她僅僅是找那副眼鏡麼?

每每想起生活給母親的這些折磨,我就仇恨這個生活。

後配的這副眼鏡用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九零年戴著它也看不清楚東西的時候。那時還以為是眼鏡的度數不夠了,並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的腦垂體瘤壓迫視神經的原故,便再到眼鏡店去配一副。配眼鏡的技師怎麼測也測不出度數。我們哪裏知道,她的眼睛其實已經快失明了,怎麼還能測出度數?我央求驗光的技師,好歹給算個度數。最後免強配了一副,是純粹的擺設了。

這個擺設,已經帶給她最愛的人做為最後的紀念了。而她前前後後為之苦惱了許久的那副眼鏡,連同它破敗的盒子,我將保存到我也不在了的時候。那不但是母親的念物,也是我們那個時期的生活的念物。

母親的菜譜上,有些菜目用鉛筆或鋼筆畫了勾,就像給學生判作業、判卷子時打的對勾。

那些鉛筆畫的勾子,下筆處滑出一個起伏,又瀟灑地揚起它們的長尾,直揮東北,帶著當了一輩子教員的母親的自如。

那些鋼筆畫的勾子,像是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穩的筆尖、小心地、拘謹地、生怕打攪了誰地縮在菜目的後麵而不是前麵,個個都是母親這一輩子的注腳。就是用水刷、用火燎、用刀刮也抹滅不了了。

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用鉛筆畫的勾子、和用鋼筆畫的勾子會有這樣的不同。

那些畫著勾子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如糖醋肉片、軟溜肉片、粉皮涼拌白肉、炒豬肝、西紅柿黃燜牛肉。

魚蝦類的菜譜裏,擋次最高的也不過是豆瓣鮮魚,剩下的不是煎蒸帶魚,就是香肥帶魚。至於蝦、蟹、鱉等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們早就堅決、果斷地切斷了腦子裏的這部分線路。

就是這本菜譜,還是我當作家以後,唐棣給媽買的。

不過我們家從切幾片白菜幫子用鹽醃醃就是一道菜到買菜譜,已經是鳥槍換炮了。

主食方麵有半焦果子、薄脆、油條、糖餅、脆麻花、油餅、糖泡、芙蓉麻花、芝麻麻花、豇豆幹、炸合包蛋、油酥火燒、鍋餅、炒餅、荷葉餅、大餅加油、家常餅加油、盤絲餅、清油餅、家常餅、蔥花餅、棗糕、糕坨、白糕、粽子、豆包、鹹蒸餅、棗蒸餅、花卷、銀絲卷、佛手、綠豆米粥(請讀者原諒,允許我還了這份願,把母親畫過勾的都寫上吧)。

其實,像西紅柿黃燜牛肉、蔥花餅、家常餅、炒餅、花卷、綠豆米粥、炸合包蛋,母親早已爐火純青。其它畫勾的各項,沒有一樣付諸實踐。

我一次次、一頁頁地翻看著母親的菜譜,看著那些畫著勾、本打算給我們做,而又不知道為什麼終於沒有做過的菜目。這樣想過來,那樣想過去,恐怕還會不停地想下去。

我終究沒能照著母親的菜譜做出一份菜來。

一般是對付著過日子。麵包、方便麵、速凍餃子餛飩之類的半成品很方便。再就是期待著到什麼地方蹭一頓、換換口味,吃回來又可以對付幾天。

有時也到菜市場上去,東看看、西瞅瞅地無從下手,便提溜著一點什麼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回家了。回到家來,麵對著那點什麼意思也沒有的東西,隻好天天青菜、豆腐、黃瓜地“老三篇”。

今後春天,在菜市場上看到豌豆,也許是改良後的品種,顆粒很滿也很大。想起去年春季,母親還給我們剝豌豆呢。我常常買豌豆,一是我們愛吃,也是為了給母親找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做。

母親是很寂寞的。

她的一生都很寂寞。

女兒在六月二十九號的信中還寫到:

“……我有時夢見姥姥,都是非常安詳的、過得很平安的日子。覺得十分安慰。雖然醒了以後會難過,必定比做惡夢要讓人感到安慰得多,我也常常後悔,沒能同姥姥多在一起。我在家時,也總是跑來跑去,誰想到會有這一天呢!她這一輩子真正地是寂寞極了!而且是一種無私的寂寞,從來沒有報怨過我們沒能和她在一起的時間。

“我的眼前總是出現她坐在窗前、伸著頭向外張望的情景:盼你回來,盼我回來。要不就是看大院裏的人來人往。讓我多傷心。可是當時這情景看在眼裏,卻從來沒往心裏去,倒是現在記得越發清楚。不說了,又要讓你傷心了……”

也曾有計劃讓母親織織毛線,家裏有不少用不著的毛線,可也隻是說說而已,到了也沒能把毛線拿給她。

便盡量回憶母親在廚房裏的勞作。

漸漸地、有一耳朵沒一耳朵聽到的有關廚房裏的話,一一再現出來。

冬天又來了。大白菜上了市。想起母親還能勞作的年頭,到了買儲存白菜的時節,就買青口菜。她的經驗是青口菜開鍋就爛,還略帶甜味。

做米飯也是照著母親的辦法,手平鋪在米上,水要漫過手麵、或指尖觸米,水深至第一個指節,水量就算合適。但好米和機米用水又有所不同。等等。

漸漸地,除了能上台麵的菜,一般的炒菜也能湊合著做了。我得到了先生的表揚:“你的菜越做越好了。”隻是,母親卻吃不上我做的菜了,我也再吃不到母親做的“張老太太烙餅”了。

我敢說,母親的烙餅,飯館都趕不上。她在世的時候我們老說,應該開一家“張老太太餅店”,以發揚光大母親的技藝。每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就是好事臨門也還是愁眉苦臉的母親,臉上便難得地放了光。就連她臉上的褶子,似乎也放平了許多。對她來說,任何好事如果不是和我們的快樂、乃至哪怕是一時的高興聯係在一起的話,都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還有母親做的炸醬麵。

人說了,不就是烙餅、炸醬麵嗎?倒不因為那是自己母親的手藝,不知母親用的什麼訣竅,她烙的餅、炸的醬就是別具一格。也不是沒有吃過烹調高手的烙餅和炸醬麵,可就是做不出母親的那個味兒。

心裏明知,往日吃母親的烙餅、炸醬麵的歡樂,是跟著母親永遠地去了。可是每每吃到烙餅和炸醬麵,就忍不住地想起母親,和母親的烙餅、炸醬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