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日子還是得一日三餐地過下去,便隻好走進母親的廚房。雖然母親八七年就從廚房退役,但當她在世、和剛剛走開的日子裏,我總覺得廚房還是母親的。每一家的廚房,隻要母親還在,就一定是母親的。
我站在廚房裏,為從老廚房帶過來的一刀、一鏟、一瓢、一碗、一筷、一勺而傷情。這些東西,沒有一樣不是母親用過的。
也為母親沒能見到這新廚房,和新廚房裏的每一樣新東西而嘴裏發苦,心裏發灰。
為新廚房置辦這個帶烤箱的、四個火眼的爐子的時候,母親還健在。我曾誇下海口:“媽,等咱們搬進新家,我給您烤蛋糕、烤雞吃。”
看看廚房的地麵,也是怕母親上了年紀、腿腳不便,鋪了防滑磚。可是,母親根本就沒能走進這個新家。
事到如今,這一切努力還有什麼意義?
分到這套房子以後,我沒帶母親來看過。總想裝修好了、搬完家、布置好了再讓她進來,給她一個驚喜。後來她住進了醫院,又想她出院的時候,把她從醫院直接接到新家。
可是我讓那家裝修公司給坑了。
我對當前社會的認識實在太浮淺了,想不到他們騙人會騙到這種地步。
因為一輩子都怕欠著人家,落個坑蒙拐騙的惡相,雖然他們開價很高,我還是將所有的抽屜搜刮一淨,毫無保留地如數付清。
半個多月以後,母親就住進了醫院。我哪裏還顧得上守著這夥隻想賺錢不講良心的商人?他們趁我無暇顧及之時,幹脆接了別人的活,把我的活撂在那裏不幹不算,還把我的房子當成了他們的加工廠和倉庫。在我的房子裏給別的用戶加工訂貨,整整四個月,叮叮咣咣、吵得四鄰不安,把一套好端端的房子弄得像是遭了地震。
四個月,在深圳就是一棟樓也蓋起來了。不明底細的人,可能還以為我在房子裏又套蓋了一座宮殿。
這樣,我原來的房子就無法騰出,等著搬進的同誌幾次三番地催促。我那時真是屋漏又遭連陰雨,隻好先把一部分東西寄存在朋友家,剩下的東西統統塞進新家最小的一間屋子,那間屋子滿得像充填很好的防震包裝箱。
可是直到母親出院,這房子還不能進入。我隻好先把她接到先生的家。
所以母親是在先生家裏過世的。
誰讓我老是相信裝修公司的鬼話,以為不久就能搬進新家,手上隻留了幾件日常換洗的衣服。誰又料到手術非常成功的母親會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時候,連一套像樣的衣服也沒能穿上,更不要說是她最喜歡的那套。
本來就毫無辦事能力的我,一時間不但要倉促上陣、操辦母親的後事;更主要的是我無法離開母親一步,我和母親今生今世的緣分,也隻剩下那最後的幾個小時了。
而且我也不可能在那幾個小時裏,從那個填充得很好的防震包裝箱裏,找出母親的衣物。
要命的是鑰匙還在裝修公司的手裏,我上哪兒去找他們?在早上六、七點鍾的時候。通常他們要在九點多鍾才開始工作。
火葬場的人十點鍾就要來了。
如果是自己的家,母親在家裏多停一兩天也沒有什麼關係,但母親一生都自尊自愛,絕不願、也不曾給人(包括給我)添亂,惹人生厭。也這樣教育我和孩子。
就是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那麼容易。要不是一位很會辦事的同誌的努力,還不知道火葬場什麼時候才能來接母親。
從不願意忍痛的我,清清明明地忍了痛。那一會兒,活到五十四歲也長不大的我,一下子就長大了。
當然,張家的女人從來不大在意這些外麵的事情。這些事遠不如別的事讓我覺得有負於把我養育成人的母親。比如,這一輩子我讓她傷了多少心?
廚房裏的每一件家夥什都毫不留情地對我說:現在,終於到了你單獨來對付日子的時候了。
我覺得無從下手。
翻出母親的菜譜,每一頁都像被油熗過的蔥花,四邊焦黃。我仍然能在那上麵嗅出母親調出的油、鹽、醬、醋,人生百味。
也想起母親穿著用我那件勞動布舊大衣改製的,又長又大、取其堅牢久遠的圍裙,戴著老花鏡,伏身在廚房的碗櫃上看菜譜的情景。
那副花鏡,真還有一段故事。
記得母親的“關係”還沒從她退休的鄭州第八鐵路小學轉到北京來的時候,她必須經常到新街口郵局領取每月的退休工資;或給原單位寄信,請求幫助辦理落戶北京所需的、其實毫無必要、又是絕對遺失不起的表格和證明;或是郵寄同樣毫無必要的、又是絕對遺失不起的表格和證明。那些手續,辦起來就像通俗小說那樣的節外生枝,於是這樣的信件就隻好日以繼月地往來下去。
那次,母親又到新街口郵局寄這些玩意兒,回家以後,她大事不好地發現花鏡丟了!便馬上反回新街口郵局,而且不惜犧牲地花五分錢坐了公共汽車。
平時她去新街口,都是以步代車。即便購物回來,也是背著、抱著,走一走,歇一歇,舍不得花五分錢坐一回公共汽車。
可以想見母親找得多麼仔細,大概就差沒有把新街口郵局的地,刮下一層皮。
她茫然地對著突然變得非常之大的新街口郵局,弄不懂為什麼找不到她的眼鏡了。
用母親的話說,我們那時可謂窮得叮當亂響。更何況配眼鏡時,我堅持要最好的鏡片。別的我不懂,隻知道眼睛對人是非常重要的器官。一九六六年,那副十三塊多錢的鏡片,可以說是花鏡片裏最好的片子了。誰知二十五年以後,母親還是麵臨失明、人體各係統功能的全部衰竭、卒中而去,或是以她八十歲的高齡上手台的決擇。
回家以後,她失魂落魄、反反複複地對我念叨丟眼鏡的事,丟了這樣貴的眼鏡,母親可不覺得像是犯了萬死之罪。
很長一段時間、就在又花了十幾塊錢配了一副花鏡以後,母親還不死心地到新街口郵局探問:有沒有人揀到一副花鏡!
沒有!
花鏡不像近視鏡,特別母親的花鏡那時度數還不很深,又僅僅是花而已,大多數老人都可通用。盡管那時已經大力開展學雷鋒的運動,隻怪母親運氣不佳,始終沒有碰上一個活雷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