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揀麥穗張潔
張潔(1937—)當代女作家,遼寧人。著有小說散文合集《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隻有一個太陽》;散文集《在那綠草地上》等。
揀麥穗
在農村長大的姑娘,誰不熟悉揀麥穗的事呢?
我要說的,卻是幾十年前揀麥穗的那段往事。
月殘星疏的清晨,挎著一個空蕩蕩的籃子,順著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揀麥穗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麼呢?
在那夜霧騰起的黃昏,蹚著沾著露水的青草,挎著裝滿麥穗的籃子,走回破舊的窯洞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麼呢?
唉,她能想什麼呢?
假如你沒在那種日子裏生活過,你永遠不能想像,從這一粒粒丟在地裏的麥穗上,會生出什麼樣的幻想。
她拚命地揀呐,揀呐,一個收麥子的季節,能揀上一鬥?她把這麥子換來的錢積攢起來,等到趕集的時候,扯上花布,買上花線,然後她剪呀,縫呀繡呀……也不見她穿,也不見她戴。誰也沒和誰合計過,誰也沒找誰商量過,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們全會把這些東西,裝進新嫁娘的包裹裏去。
不過當她們把揀麥穗時所伴的幻想,一同包進包裹裏去的時候,她們會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部變了味兒,覺得多少年來她們揀呀、縫呀、繡呀實在是多麼傻啊!她們要嫁的那個男人,和她們在揀麥穗、扯花布、繡花鞋的時候所幻想的那個男人,有著多麼大的不同啊!但是,她們還是依依順順地嫁了出去,隻不過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縫它時的那種心情了。
這算得了什麼呢?誰也不會為她們歎一口氣,表示同情。誰也不會關心她們還曾經有過幻想。連她們自己也甚至不會感到過分的悲傷,頂多不過像是丟失哪一個美麗的夢。有誰見過哪一個人會死乞白賴地尋找一個夢呢?
當我剛剛能夠歪歪咧咧地提出一個籃子跑路的時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後揀麥穗了。
那籃子顯得太大,總是磕碰著我的腿子和地麵,鬧得我老是跌跤。我也很少有揀滿一個籃子的時候,我看不見田裏的麥穗,卻總是看見蝴蝶和螞蚱,當我追趕它們的時候,揀到的麥穗還會從我的籃子裏再掉到地裏去。
有一天,二姨看著我那盛著稀稀拉拉幾個麥穗的籃子說:“看看,我家大雁也會揀麥穗了。”然後,她又戲謔地說:“大雁,告訴姨,你揀麥穗做啥?”
我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備嫁妝哩!”
二姨賊眉賊眼地笑了,還向圍在我們周圍的姑娘、婆婆們了了她那雙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誰嘛?”
是呀,我要嫁誰呢?我忽然想起那個賣灶糖的老漢。我說:“我要嫁那個賣灶糖的老漢!”
她們全都放聲大笑,像一群鴨一樣嘎嘎地叫著。笑啥嘛!我生氣了。難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麼不體麵的地方嗎?
賣灶糖的老漢有多大年紀了?我不知道。他臉上的皺紋一道挨著一道,順著眉毛彎向兩個太陽穴,又順著腮幫彎向嘴角。那些皺紋給他的臉上增添了許多慈祥的笑意。當他挑著膽子趕路的時候,他那剃得像半個葫蘆樣的後腦勺上的長長的白發,便隨著顫悠悠的扁擔一同忽閃著。
我的話,很快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著擔子來到我們村,見到我就樂了。說:“娃娃你要給我做媳婦嗎?”
“對呀!”
他張著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黃牙。他那長在半個葫蘆似的頭上的白發,也隨著笑聲抖動著。
“你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煙鍋朝鞋底上磕著:“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長大嘛。”
他摸著我的頭頂說:“不等你長大,我可該進土啦。”
聽了他的話,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辦呢?我急得要哭了。
他趕緊拿塊灶糖塞進了我的手裏。看著那塊灶糖,我又帶著眼淚笑了:“你別死啊,等著我長大。”
他又樂了。答應著我:“我等你長大。”
“你家住哪搭呢?”
“這擔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搭,就歇在哪搭!”
我犯愁了:“等我長大,去哪搭尋你呀!”
“你莫愁,等你長大,我來接你!”
這以後,每逢經過我們這村子,他總是帶些小禮物給我。一塊灶糖,一個甜瓜,一把紅棗……還樂嗬嗬地對我說:“看看我的小媳婦來呀!”
我呢,也學著大姑娘的樣子——我偷偷地瞧見過——要我娘找塊碎布,給剪了個煙荷包,還讓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縫呀、繡呀……煙荷包縫好了,我娘笑得個前仰後合,說那不是煙荷包,皺皺巴巴,倒像個豬肚子。我讓我娘收了起來,我說了,等我出嫁的時候,我要送給我男人。
我漸漸地長大了,到了知道認真揀麥穗的年齡了,懂得了我說的都是讓人害臊的話了。賣灶糖的老漢也不再開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婦。不過他還是常常帶些小禮物給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倒真是越來越依戀他,每逢他經過我們村子,我都會送他好遠。我站在土坎坎上,看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山坳坳裏。
年複一年,我看得出來,他的背更彎了,步履也更加蹣跚了。這時,我真的擔心了,擔心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去。
有一年,過臘八的前一天,我約摸著賣灶糖的老漢那一天該會經過我們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經落盡葉子的柿子樹下,朝溝底下的那條大路上望著,等著。
路上來了一個挑擔子的人。走近一看,擔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個賣灶糖的老漢。我向他打聽賣灶糖的老漢,他告訴我,賣灶糖的老漢老去了。
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哭那陌生的、但卻疼愛我的賣灶糖的老漢。
我常想,他為什麼疼愛我呢?無非因為我是一個貪吃的,因為極其醜陋而又沒人疼愛的小女孩吧?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個皺皺巴巴的像豬肚子一樣的煙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丟到哪裏去了。
張潔母親的廚房母親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