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肇明大地書頁樓肇明
樓肇明(1939——)浙江省東陽市人,一九六○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圖書館係。曾長期從事圖書資料工作。一九八五年被聘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有散文集《春天的暮雨》、《大地書頁》等。
大地書頁
三峽石
在我的書櫃裏陳放著一件小小的紀念品,紀念我的一次長江之行。一塊3.5厘米見方的白底瓷版上鑲嵌著兩顆一大一小的卵石,精工描畫出一位富有異國情調的紅裝女子,畫眉如黛,濃豔欲滴。這小巧玲瓏的裝飾趣味,與大氣磅礴的長江有何幹係?縱然光潤瑩潔的卵石為千千萬萬年長江水所磨礪所淘洗,這圖案化的世俗女子還有一絲不羈的野性流露,但從我的書櫃、我的書齋,我是感受不到長江的水、長江的風、長江的雨、長江的岩石的。
船過三峽,我在“江津輪”上讀到的是一部巨大的岩石的書,一座傾圯和崩塌的宇宙廢墟的縮微畫圖。長江從高峻陡急的岩石走廊裏流過,我凝神靜慮閱讀那些歲月風雨鐫刻下的文字,心如長江渾濁的水浪一樣沸騰翻滾,讀不懂又有什麼遺憾。“江津輪”好像一艘超越時空的飛船,馱載著我親曆目睹一次宇宙被創造和被毀滅的曆史。我無法用語言詮釋,也不能用彩筆描繪,甚至也不能複述依稀猶存的情緒軌跡。
我看到的三峽的山,不像古代詩人和民間傳說蘊涵著那麼多美麗動人的願望。我看到了一座座倒置的金字塔,倒扣的航空母艦,圓明園遺址般一截一堵的殘垣斷壁;一道道由七零八落卻大體有序的巨大卵石壘成的梯田田埂,像鄉村小學東倒西歪的房子,像巨龜和傳說中鱉魚的脊背,像流落外鄉異地、惘然失措的脫毛的駱駝,像懶惰的家貓無所用心地弓腰;那不成規則的球形、圓錐形、圓柱形,你擠我壓,交疊粘合,隆起上升,沉落傾斜,那經過生命和死亡大輪回、大劫難的一堆堆岩石的雲團,岩石的羊群和牛群,全被排闥而來的長江水擠開,迎立於漫長的兩岸。
我披覽那鐫刻在懸崖峭壁上的岩畫,水成岩也好,火成岩也罷,垂直線,水平線,波紋,弧線,拋物線,斷裂的,扭歪的,易辭八卦圖形的,蛛網迷宮的,粗細不勻的,長蛇首尾銜接的和不銜接的,複遝交叉的,像動植物平麵圖形、家什器皿或人體衣帽的,似像形文字符號和非像形文字符號的,似樹木年輪的,似落葉灌木叢枝杈般雜亂無章的……一個個巨大的漶漫的指紋,一個個巨大的飛揚的畚箕,一個個巨大的縱橫恣肆的螺,都是曆史的渦流,是狂放的三峽的水、三峽急湍的旋渦留在岩壁上的腳印,又仿佛是岩石被送上旋風的絞刑架,然後從地質年代的墓坑裏被挖掘到了陽光下,讓蒼天去冷漠地閱讀、賞析。
這粗糲得令人難以下飲的美,這似乎以不經意的手鏨鑿下的肅穆石刻,這似乎由埋藏著太多的屈辱和太多的情欲所造成的破壞,這因偉大的偶然而創造的偉大的遺跡,並非是不可解讀的文字。因為泥沙俱下的主潮原本就由回流和紊流的背反所構成。我若有所悟了:混亂世界的毀滅,是宇宙史上最悲壯的一幕;岩石的警鍾,岩石的符咒隻是惡作劇的創造者的一次冷峻關懷。當人們把長江尋覓得一片汙穢不堪的時候,瓷版上的三峽石便誕生了,但那不過是旅遊工廠的生意經。不知神女峰傳說的製造者們想過沒有,曆史如果讓王昭君再作一次選擇,清清香溪水還有那迷人的魅力麼?!
不過,我還得感謝“江津輪”上的小賣部。當我把小小的紀念品放入衣兜,百無聊賴地步上船舷時,我看見輪船正從巨大如鬥的卵石組成的島嶼邊經過,一位垂釣者蜷縮著,一杆紫穗蘆葦在江風中搖曳,那一輪匆匆西下的夕陽,被濃煙的黑潮托起,是荒涼宇宙的一隻獨眼。二等艙裏的筵宴已經結束,船工們在傾倒殘羹剩飯,香蕉皮、糖紙、煙蒂如有天女散花……已經夠擁擠的河道裏,前麵還有一灘滑坡,也許,那裏還有更奇險的景觀。是的,我筆下的長江水,不該是老舍先生的龍須溝!我頓時覺得上小學的地理課本已經遺失在童年的夢裏了,隻有在那樣的課本上,晨霧籠罩的長江才像夏夜橫貫天庭的茫茫銀河,一個少年人駕扁舟、揮長篙,在放牧一群白鰭豚、大鱘魚、揚子鱷!
樓肇明四月,玩過就扔掉的愛情四月,玩過就扔掉的愛情
……月光像看不見的微粒,光波是細雨,四月的田疇上一處亮,一處暗。我沿著鄉間小路送她回自己的駐地。她跨過進村的石拱橋,在柳蔭和偌大的月影裏朝我揮了揮白紗巾,就轉眼看不見了。我感到一陣輕鬆。我禮節周到地盡了一個男子漢的責任。我沒有越軌的舉動。如果她長得像我想的那樣美,在這四月的夜晚,我就會經曆一番蒲鬆齡反複描繪過的綺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