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水,潔淨澄碧,微波不興,大地猶如湖水深處。麥田寂靜極了,麥子無聲地在吮吸著月光的乳汁,空氣裏依稀可以聞到小麥、紅花草勻勻淡淡的花香。好像連月光和潮潤的泥土都散發出一種香而不膩的氣息,它幹淨純潔,不容冒犯。我感到活著能呼吸這潔淨的空氣實在太幸福了。我克止住想抽一口煙的欲望,我不能毀壞這“自然嬰兒”的氣息,我不能袤瀆這月光,這四月的田野。我悠閑地來回踱著步,我得慢嚼細飲地享受一番。
我慢悠悠信步著,懶洋洋地看看天,環顧一下沉浸在月色中的田野,極目處又消失在黑暗的神秘裏。月華統轄的世界是一個隨著我腳步移動的浮島。此刻,這個由月光從廣袤的田疇上規劃出來的邊界不甚分明的浮島,它好像也是從時間的長河裏剝離出來的一樣,是時間之外的一個孤零零的存在了;這個浮島屬於此刻的我,它的朦朧,它的寂靜,連同它芬芳的陰影和芬芳的空氣,都是屬於我的。我還要奢望和企求什麼呢,我讓時光從我和我的浮島邊洶湧和流失吧。我下意識地感到這實在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親近永恒和親近宇宙的機遇和方法。
如果不是歸途中的一次意外,我或許會把這個四月的春夜銘心刻骨地記住之後又忘卻它的,但我隻忘卻了忘卻。打破我心境寧靜的是兩條躺在大路中間交媾的蛇。我猛地一驚,收住腳步,奔流的血液凝結成冰凍的瀑布,心髒不尷不尬地激烈掙紮。這幕戲的開頭我沒有看到,我觀摩到的已是高潮和尾聲了。它們像雙股麻花、幽藍色的鋼纜絞在一起,呈菱形的鱗片支楞著,扭絞著,滾打中嚓嚓有聲,暗紅的火花明明滅滅,似乎是把仇恨撒落在灰褐色的泥地上。它們不管不顧,全然不睬情欲世界以外的存在,離它們幾步之外的我,仿佛中是一截無知覺的木頭,隻配充當它們這一幕生命話劇舞台的一根門框。它們嘶嘶咻咻了一陣,沉默了一陣,又嘶嘶咻咻了一陣,蛇信和尾巴是傳達愛撫的雙手。有多少愛撫就有多少等量的仇恨,就像一對勢均力敵的盜賊在搶劫擄獲的贓物,搏鬥,拚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賜予就是占有,占有就是賜予。情欲的貪婪是驚心動魄的,連短暫的和諧也像粗野的陰謀,漸漸地,我從一名生命魅力的觀賞者,被冗長管味的劇情拖疲遝了。我終究是一名被逼迫的看客。我進不得,退無路,逃跑不能,驅逐乏術。試想,打散別人的好夢會招來什麼不測之禍,我曉得“怨毒如蛇”的報複意味著什麼。
月光幽幽地憐憫地撤在大路上。但願別來片烏雲,否則我會成為無辜的絆路石了。幸好,它們也疲乏了。我目睹的尾聲竟然比戲的高潮還耐人尋味。蛇信收回,尾旗放倒,支愣著的暗紅的鱗片多米諾骨牌齊刷刷地合攏了。痙攣的軀體放鬆,一個個僵硬的S形又遊動起來。我知道在情欲冷酷的序列表上,蛇並不名列榜首,蜘蛛、螳螂才是最為不齒的。但我還是錯了。我原以為拒絕了食夫慘劇的蛇,情侶們的告別,終會有一番纏綿悱惻、天地低回的表現。縱然是萍水相逢,沒有誘引,也曾傾心;縱然是勞燕分飛,無須再見,來年的四月還有預期。我隻見泥路上掠過一陣驚風,路邊的草叢劃開,眨眼間大路上又一無所有,隻留下我這呆看客在憑吊一片光禿禿的灰白了。
一會兒前,我還為生命的力和情欲的殘酷而震驚,此刻我卻被心髒踢了一腳似的麻痹發痛。這怎麼可能的呢?既然已經沒有挖空心思的勾引,沒有半推半就的抗拒,一時間的呢喃爾汝竟換得置之腦後的永遠陌路,難道這薄恩寡情也是宇宙秩序的一種?是該用時間來丈量生命呢,還是用生命來測度時間的本質?!
歸途上,月色裏好像有一種腥味。我任憑揶揄的頑劣根性去審美的腐土層裏滋長。憧憬春天的詩人哪,當你一心一意吟哦“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麼”的時候,你可曾想到“春天是一個殘酷的季節”。當你痛心疾首唱起“四月是一個殘酷的季節”時,又何曾想到四月全部的冷漠、寒冷,那采石場一般的荒涼?!
月光把我視野之內的景物從廣袤的田野上規劃出來的這個浮島,但願隻存在於時間之外,我願意轟毀這“時間之外的時間”。我該怎樣揶揄模仿今夜這月色籠罩下的浮島,這路遇的情欲劇呢?它既不悲壯崇高,也不滑稽怪醜。難道我隻能尊流行歌星為師,像美國的尼太·戈爾那樣,為了輕鬆一下自己憂鬱的神經,無望地拯救牲靈可憐地墮落,唱一曲《玩過就扔掉的愛情》麼!
四月,是諧謔不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