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中原撿遺集司馬中原
司馬中原(1933—)原名吳延玫。江蘇淮陰人。曾任軍職多年,現專事寫作。散文集有《鄉思井》、《月光河》、《駝鈴》、《雲上的聲音》等。
撿遺集
兒時所經曆的若幹事物,由於時隔久遠,泰半無複記憶了。
偶爾在燈下沉思,喚回一些印象,撿拾一些遺忘,心裏便有說不出的慰安。描摹那些古老的事物,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呢?我隻明白那是我生命本體的一部分,它們都扶持我生長。
絞臉
拐磨花盛放的黃昏,幾個婦人們坐在霞光裏,彼此絞臉,那也該說是修整麵容吧。工具隻是一支環結的棉紗線,扭成三股兒,一股銜在嘴裏,另兩股分持在手上,利用線的擰絞,絞去對麵臉額和發須間的細小汗毛,使臉部顯得朗麗些,那時刻,鄉下的剃頭擔子和街上的剃頭店,都純做男人們的生意,婦女們隻有自己美容了。
而絞臉的事,唯有已婚的婦人們才做,鄉人把婦人稱為開過臉的,至於沒出閣的閨女,一臉的細小汗毛,要等到出閣的時辰才能被絞臉。第一次絞臉,通常稱為開臉,表示那之後,再不是黃花姑娘了!也許因為閨女們不絞臉的緣故,黃毛丫頭的稱謂,想必有些因由的了。
無論替人絞臉的人技術有多高明,用伸縮扭絞的棉線,絞去臉上的汗毛,總不及剃刀輕刮那麼舒適吧?隨著美容術日新月異的增長,這種絞臉的事,如今早成為絕響了。但我總懷念著她們黃昏聚集時,一麵絞臉一麵談笑的那種消閑和怡然。
剪花樣的婦人
無論在哪個季節,賣花樣的婦人,總會沿街或沿村叫賣著她所剪的花樣兒,不論是紅紙剪成的喜氣洋溢的窗花,或是鞋頭花,襪底花,枕頭花和床披花,她都能迅速的按照對方的意思剪出來,桃花、櫻花、梅花、菊花,都是最習見的,畫龍,描鳳,觀音抱子,劉海戲金蟾,麒麟和獅虎,貓和兔,也全是人們比較熟悉的花樣兒。
剪花樣的婦人,通常隻挽著一隻編織精致的細柳籃子,籃裏放著剪成的花樣本兒,一把小巧的剪刀和一疊白紙,如果揀現成的,那簡單,丟幾個銅子便能立時取得所要的花樣兒了;假如指定她現剪,價格略高些。剪花樣的婦人動起剪刀來,竟那麼熟悉,那麼靈巧,根本不用描樣,再依樣畫葫蘆地剪,她會直接把顧主所要的花樣,很快地用白紙剪出來。
我不懂為什麼那年代裏的人們,怎麼會那麼喜歡描花繡朵?即使最貧最苦的人家,也不會丟開針線,有時候,刺繡是一門很好的行業,也許人們喜歡各式的花樣兒,和喜歡自然有關吧?如今姑娘出嫁,講的是學曆品貌,那時刻,講溫順,講家事的勤惰和針線的出色與否?從精細的針線,也可以看出傳統性的生活教養來。
剪花婦的麵貌很平庸,和北方一般婦女沒有什麼顯著的不同,但她所剪的花樣,是那樣的均勻靈秀,她用纖巧的手指運剪時,各種花形花態,應剪而生,那會使人看得癡癡迷迷的,仿佛她不是在剪花,而是變一項神奇的魔術。她把各種花樣,帶進無數人家,同一種花樣,經過刺繡、配色,便顯出誰的精致,誰的粗疏來。婦女比鞋頭,初婚的男人比襪底,已成為一種自然的習慣,那片花的世界,使人久久緬懷著。
而那並非是飄緲的夢,剪花樣的婦人,確曾在這世界上活過。
表姊
表姊和我相處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多,她的臉廓我已經難以描摹了,她梳的是當時很流行的童花頭,額間垂著一排短而密的劉海,這倒記得很清楚。
她大我五六歲,凡事都比我懂得多,她對比她小一截的孩子們很有耐心,心極和藹,除了領我們作功課,做遊戲,教我們唱歌,還教會我製作很多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