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中原撿遺集司馬中原(2 / 3)

到效野上去采摘大把的狗尾草,她能編成一隻毛茸茸的小狗;她會用木簽插起紫色的蠶豆花,做成一隻猴子;用圓形的地瓜和成熟的扁豆菜,做成用線牽著滾動的車;會用麥管分出多叉形的吹管,吹著豆子跳舞,會用很熟練的手法玩瓦彈兒,一麵玩著,一麵柔聲地唱:

數頭城喲,數了頭城,到二城啦!……

舅母罵她,上中學了,還樂著做小孩頭(即首領之意)。她不作聲,隻管露出整齊的牙齒笑,過後,她仍帶著我們玩更多更新鮮的事。用麥管編扇子,織涼帽,摺紙船,摺飛機和仙鶴,或是在夜晚的燈下打手影兒,說謎語讓我們猜……在我的感覺裏,她是多彩多姿的,凡是她教我們做的,無一不迷人。不過,過完暑假,她就離開我,到遠地上學去了。

當我更大些的時候,表姊又來家住過一段日子;她教我畫畫兒,編織叫哥哥的彩籠子,她更能用香煙盒製成六角形的匣子,那是飼養金鈴子用的。她逐漸地文雅起來,帶給我許多有趣的書本和畫冊,那些益智的少年讀物,經她詳細講解,使我獲得太多的益處。

不久,戰亂的風把我們吹開了,一直就沒再見過。抗戰時,聽說她在皖北,勝利後,她在東北聯大,我來台後,聽說她陷在東北的陰平。幾十年的歲月流轉,誰知她際遇如何?又流落何方呢?在早已關閉了的童年的黑門那邊,她曾是我心目裏的神,我怎樣也不會料想到,這一生當中,她隻留我一個夢,一份永恒的懷念和感傷!

叫賣

記憶裏的許多叫賣聲,仍在響著。一個賣水蘿卜的挑著方形的擔子,擔裏放有一把把桃紅色的水蘿卜、紫蘿卜和透青蘿卜。那人個子瘦小,有一隻很紅又多孔的酒糟鼻子,喜歡和孩子說笑話,有些像京戲裏的白鼻子小醜,不過他的鼻子是紅通通的罷了。清早賣櫻桃的姑娘,聽說長得很標致,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隻常在初醒的朦朧中聽過她曼聲的叫喚,有波有浪,像一支曼妙的歌。賣豆腐乳的老頭是個異鄉人,他每天隻賣一籃子貨,籃子有蓋,裏麵放了有格的圓形磁器,香乳、香幹、臭幹、素雞,都分開放置著,他的動作緩慢沉穩,不喜歡開口說話,除了那種低沉粗濁,一成不變的叫賣聲,有關他的身世、經曆和過往的遭遇,他從沒提過隻字,他是個孤獨又古怪的老人,幾十年來,我嚐過千家腐乳,沒有誰比他製作得更好。

夜更深沉時,賣酸辣湯的擔子出現了,玻璃方燈被熱霧蒸得暈暈的,辣湯的材料,以如今看來很尋常,也不過是豆腐、豬血、粉絲、蛋花和肉絲,但他調製的作料很特別,又辣得恰到好處,賣辣湯的老鄭常常自誇他的辣湯是世上的珍品,當時我很難信服,不過,事隔半生,我仍記得那辣湯的滋味,足見他所言非虛了。

無論是清晨、午間和夜晚,叫賣者的聲音總常在街巷間流轉著,鏟刀磨剪的,補鍋釘碗的,賣花的,賣時新果蔬的,賣古物字畫的,賣各種吃食的,這些人多半是起五更睡半夜的苦人,還有更多在江湖上漂泊的人物,賣燈草的,賣碗碟的,挑著竹架賣唱本兒的,賣花刀花槍泥雞泥人的,叫賣聲飄過,有經驗的能立即分出這是老賣家,那是初出道的新手——因為他們叫賣聲生硬,不自然,又帶著些不慣拋頭露麵的羞怯。

不過,北方那些叫賣者,叫賣聲很夠藝術,有些音節軟柔,帶著特有的韻致,有些更美得像是曼聲的歌吟,賣麥芽糖的常用買一塊燒一塊,騙空我的口袋;吹糖人的,更能吹出各式各樣的糖人來引誘孩童。一次,我見他吹出一雙躺在鴉片榻上,骨瘦如柴的煙鬼夫妻,生動的表情和駭人的形象,使鎮上幾根老煙槍戒了煙。如今想來,他該算是極為出色的民間藝術家,一麵交易維生,兼能達到移風易俗的功能,那太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