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童年時和那許多叫賣者結緣的關係吧,如今我深夜為文,對在夜寒中以叫賣維生的人,特別有一種同情之感,即使不需要,也會喚住他們,買點兒什麼,借此和他們談談,杜詩雲:“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也許正是我當時心情的寫照吧!
但如今強捺門鈴,糾纏不去,或以錄音機加擴大器,以假貨騙人且大吹法螺的惡性叫賣者,比比皆是,正因此輩麵目可憎,市儈氣習太濃,倒使人不得不慨然懷古了!
靈像
瞑目想來,時光真是奇妙,它輪輾過歲月,使人的記憶產生了巨大的變化,有些雖沒全然遺忘,但也逐漸轉為玄黑,盡管極力思索,也朦朧難辨了!有些逐漸煙黃,愈久愈淡,最後竟成為一些淡影,想從記憶中撈取,記憶如水,筆尖如石,投石於水,撈得的,也隻是零星一握吧?無論如何,它總比水中撈月要真實一些,片段也好,零星也好,總能描出些影廓來,那些內心感覺的圖景,無以名之,姑稱它為靈像吧!
兒時常發寒熱,滿腦嗡鳴著,身子像在雲裏穿梭,飄然的空和軟,使人陷在裏麵,那時,母親便會把一麵圓鏡平放在桌麵上,手捏一枚古銅錢,試著把那枚銅錢站立在鏡麵上,每試一次,就會念念有詞的叫出一個已經逝去的長輩的名字,因她相信小兒寒熱,是有鬼魂作祟。是誰在作祟?要看銅錢是否站立不倒來判別。她在禱告著站錢時,一臉憂惶的神情和懇求的聲音,一幅畫般的影陳在我的心裏,雖已煙黃沉黯了,我心靈的眼還能看得見。
這些圖景多半互無關聯的;在一間破茅屋裏,我看過一個白發的老婦人在搖著一隻舊紡車,紡紗車一端,是六角形的竹片紮成的輪子,另一端是旋軸,棉花經過旋軸,變成紗線,旋轉到竹輪的架子上去,紗線的粗細,幾乎全靠捏著棉花的拇食兩指來控製,手搖紡車紡出的棉紗,俗稱上紗,由於紗質不夠均勻緊密,隻能以很低廉的價格,賣給人去織成窄機土布(布的口麵僅有二尺)。那老婦人很有耐心的搖著紡紗車,旋軸滾動聲沙沙的,尤其在霜濃月白的秋天,風歎噫著,灌木叢裏紡織娘的鳴聲帶著寒意,和紗車聲相融,充滿淒涼的情韻。仿佛她紡的不是白紗,而是她本身充滿回憶的往昔,或是她僅有的一點存活的歲月,那該是一首詩,或是一個故事,隻有她自己知道它的內容。……更多人的一生,不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度過的嗎?
人被裝在一隻長方匣子裏抬出去,葬在土裏,就該是完了麼?在鄉野上,人們並不那麼想。出葬時,一路點燃蘆稈交叉紮成的火把,俗稱散燈,說那是為幽魂照路的。秋七月裏過鬼節,人們競放河燈,也具有同樣的意念。河燈有很多的花樣和形式,有蟹殼盞、蓮花燈、屋形燈、油紙糊成的船燈……那樣浮漾遠去的燈影,使人覺得陰與陽,人與鬼,人世與幽冥,在人的精神上,借著關愛而融契無間了。真正算來,那年代並不久遠,不過,那種古老年代的感覺,如今很難再從現社會裏感覺到了。今天的生活,是一種現實的匆忙,生活的計算;所謂悼念,大多成為應景式的禮俗,屬於社交生活的一部分。我記憶裏的燈,仿佛不是燈,而是農業社會中,鄉野人們明亮而溫暖的心,那要比知識更有價值。
從茫茫人海裏去尋找些點亮的心燈吧!當我獨自撿起這些片段的遺忘,不覺這樣喃喃自語起來,仿佛時光真的倒流,我又活回去了。活成一個白發的孩童,畢竟是很奇妙的事情,至少,在感覺上確是如此的。
這種靈像,怕隻能畫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