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紅玫瑰紅玫瑰(1 / 3)

李敖紅玫瑰紅玫瑰

那一年夏天到來的時候,玫園的花全開放了。

玫園的主人知道我對玫瑰有一種微妙的敏感,特地寫信來,請我到他家裏去看花。

三天以後的一個黃昏,我坐在玫園主人的客廳裏,從窗口向外望著,望著那一棵棵盛開的薔薇,默然不語。直到主人提醒我手中的清茶快要冷了的時候,我才轉過頭來,向主人做了一個很苦澀的笑容。

主人站起身來,拍掉衣上的煙灰,走到窗前,一麵得意地點著頭,一麵自言自語:

“三十七朵,十六棵。”

然後轉向我,用一種調侃的聲調說:

“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還能把它認出來麼?”

躺在沙發裏,我遲緩地點點頭,深吸了一口煙,又把它慢慢吐出去,迷茫的煙霧牽我走進迷茫的領域,那領域不是舊夢,而是舊夢籠罩起來的愁城。

就是長在牆角旁邊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結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紅的染色反映出它絢爛的容顏,它沒有牡丹那種富貴的俗氣,也沒有幽蘭那種王者的天香,它隻是默默地開著,開著,隱逸地顯露著它的美麗與孤單。

我還記得初次在花圃裏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個濃霧彌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剛為它洗過柔細的枝條,嫩葉上的水珠對它似乎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嬌小的蓓蕾緊緊蜷縮在一起,像是怯於開放,也怯於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爭豔的花叢中,我選擇了這棵還未長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來,用一點水,一點肥料和一點摩門教徒的神秘祝福,種它在我窗前的草地裏。五月的濕風吹上這南國的海島,也吹開了這朵玫瑰的花瓣與生機,它畏縮地張開了它的身體,仿佛對陌生的人間做著不安的試探。

大概我認識她,也就在這個時候。

平心說來,她實在是個可愛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與玫瑰同一拚法,這並不是什麼巧合,按照莊周夢蝶的玄理,誰敢說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種罕有的,輕盈與新鮮,從她晶瑩閃爍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惡意的笑容裏,我看不到她的魂靈深處,也不想看到她的魂靈深處,她身體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經使我心滿意足,使我不再醞釀更進一步的夢幻。

但是夢幻壓迫我,它逼我飄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裏,走來了她的幽靈,於是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同看日出,看月華,看眨眼的繁星,看蒼茫的雲海;我們同聽鳥語,聽蟲鳴,聽晚風的呼嘯,聽阿瑞爾(Ariel)的歌聲,我們在生死線外如醉如醒;在萬花叢裏長眠不醒,大千世界裏再也沒有別人,隻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沒有別人,隻有玫瑰花。當裏程碑像荒塚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驛站終於出現在我們的麵前,遠遠的塵土揚起,跑來了《啟示錄》中的灰色馬,帶我們馳向那廣漠的無何有之鄉,宇宙從此消失了我們的足跡,消失了她的美麗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夢幻畢竟是飛霧與輕煙,它把你從理想中帶出來,又把你向現實推進去。現實展示給我的是;需求與獲得是一種數學上的反比,我並未要求她給我很多,但是她卻給我更少。在短短的五月裏,我和她之間本來沒有什麼接近,可是五月最後一天消逝的時候,我感到我們的相隔卻更疏遠了。恰似那水上的兩片浮萍,聚會了,又漂開了,那可說是一個開始,也可說是一個結束。

紅玫瑰盛開的時候,同時也播上了枯萎的信息,詩人從一朵花裏看到一個天國,而我呢?卻從一朵花裏看到我夢境的昏暗與遭回。過早的凋零使我想起托姆普孫(Francis Thompson)的感慨,從舊劄記裏,我翻出早年改譯的四行詩句:

最美的東西有著最快的結局,

它們即使凋謝,餘香仍令人陶醉,

但是玫瑰的芬芳卻是痛苦的,

對他來說,他卻喜歡玫瑰。

不錯,我最喜歡玫瑰,可是我卻不願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聯想,而這些聯想對一個有著犬儒色彩的文人,卻顯然是多餘的。

在玫園主人熱心經營他的園地的開始,他收到我這棵早凋了的小花,我雖一再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品,他卻笑著堅持要把它當作一棵“寄生物”。費了半小時的光陰,我們合力把它種在玫園的牆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邊用手擦著汗,一邊宣布他的預言:

“佛經上說‘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我們或許能在這棵小花身上看到幾分哲理。明年,也許明年,它仍舊會開的……”

煙霧已漸漸消失,我從往事的山路上轉了回來,主人走到桌旁,替我接上一支煙,然後指著窗外說:

“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說它要開的,果然今年又開了。還是一朵,還是和你一樣的孤單!”

望著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身來,遲凝了很久,最後說:

“不錯,開是開了,可是除了曆史的意義,它還有什麼別的意義呢?它已經不再是去年那一朵,去年那一朵紅玫瑰謝得太早了!”

李敖獨身者的獨白獨身者的獨白

畢業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我不能不醉!醉眼是模糊的、深沉的,我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兒在我眼前消失掉。畢業帶給人們的是“東飛伯勞西飛燕”,可是我呢?卻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有翅膀,可是飛不起來,不但飛不起來,還得在地上爬!

真的爬,“匍匐前進”、“夜間戰鬥”,……多少個爬的課目在等著我,入伍訓練六個月,野戰部隊近一年,我不知道爬了多少次,在深山、在外島、在風沙裏、在太陽底下,我用全是泥土的手擦著汗、喘著氣,偶爾抬起頭來,望著天邊的幾隻鳥兒,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隻知道它們全在飛。

月亮又圓了二十幾次,我終於踏上回程的軍艦,又活著回來了。沒有百戰,卻有榮歸,我忍不住心裏暗叫一聲慚愧!拍掉身上的風塵,我又走向台大來,校園裏正是杜鵑盛開的時節,鮮紅雪白,奇花照眼。可惜的是,穿插在花叢裏麵的都是新的麵孔和新的情侶,他們取代了我們,不,取代了我自己。他們偷去了我的青春,也搶走了我的地盤。

看著這些討厭的小毛頭們,我並不以老大自慚。相反的,我倒覺得我更年輕了。畢業以來,幾乎每個月我都遭到紅帖子的襲擊,它們除了傳染筆尖的顏色而增加帳本上的赤字外,另一個重要的意義是年輕人都紛紛走上成功立業抱娃娃的老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有情人各有他的家,尤其是我過去的老情人們,她們一個個都遠走高飛,婚嫁迭起,喜事頻傳,每天打開報紙,看到一排排鮮紅的結婚啟事,我就先要心驚肉跳!偶爾啟事上沒有使我牽腸掛肚的芳名,我就笑逐顏開,宛如巨石落地,自謂公道尚在人間,同時也深歎“報社廣告部諸公之待我不可謂不厚矣!”推而廣之,總而言之,我現在除了大年三十老太送的紅紙包外,其他一切紅顏色東西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