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紅玫瑰紅玫瑰(2 / 3)

老朋友勸我東山再起;老同學勸我另起爐灶;老太限時命我替她抱孫子,輿論如此,我也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可是著急有什麼用?我又不會跳舞,不去教堂,不善說可愛的廢話,不忽視禮義廉恥中的第四維,不再是男女同校的大學生。……自反之下,沒有任何一點條件能夠吸引女孩子多看我一眼!家裏妹妹雖多,可是她們對我過去的情海興亡史過於熟悉,雖有幫忙的可能,但小姐們心眼兒多,偶有得罪,就七嘴八舌大翻我底牌,新歡若知,反倒不妙,想來想去,走妹妹路線也是死路一條!

看這樣真沒法子了!於是我點起一支煙,開始發愁。茶不喝,可也;飯不吃,可也;酒不飲,可也;煙不抽,不可也。想當年美國南北戰爭時,李將軍因為不喜抽煙,所以一敗塗地;格蘭特將軍因為愛抽煙,所以萬事亨通。由此可證,戀可失,頭可斷,煙不可不抽,凡失戀而不抽煙的人,不是失敗主義者就是“異於禽獸者幾希”的家夥。

在我抽到第一百零九根新樂園的時候,忽然茅塞頓開,直指本心,心想既然“時不我與”“女人不我與”,何不就此提倡提倡獨身主義?一個人一生中不像培根那樣提倡一陣子獨身主義,就好像維納斯丟了那條胳膊一般。換言之,一個堂堂七尺大丈夫如本文作者者,一定要花他生命一段時間去恨女人恨家庭不可,無金屋可藏,無儒子可教,無臉色可看,無小心可賠,無冤大頭可當,……而孓然一身,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遨遊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縱浪大化以自適其適,這是何等氣魄!何等境界!安能效多情小兒女昵昵喁喁鼻涕眼淚耶!

對!安全原案!我把煙一丟,拍案而起。獨身不但可無妻兒之累,而且可益壽延年:牛頓沒結婚,可是活了八十歲;康德沒有老婆,活了八十四歲;米蓋蘭琪羅打了一輩子光棍,卻享年八十有九,獨身之為用大矣哉!既可使“蒙主寵召”延期,又兼做偉人,無怪乎老祖宗們要以“君子必慎其獨”來垂訓吾等了!

可是,毛病就出在這兒。獨身這種壯舉畢竟不是好玩的,偶一不“慎”,就變成了法朗士筆下的法非愚斯,或者變成了宋朝的玉通和尚,——辛辛苦苦五十二年,到頭來還不是功虧一簣!並且,長壽對一個具有白頭偕老五代同堂的福氣的人才有意義,若獨自一人,孤零零的糟老頭子,無老太婆可吵嘴,無小孫子可捶腿,還活那麼久幹嘛?並且,“老而不死謂之賊”,先賢早有明訓,垂暮之年,雖然“戒之在得”,可是孤家寡人,畢竟形跡可疑,說不定哪天出了什麼盜寶案,受了牽連,落得老扒手之諡號以歿,忝為盛名之累,那又何苦來?

由是觀之,獨身雲雲,實乃期期不可舉,身既不可得而獨,我剛才的決定隻好不可得而行。於是,我隻好又接上第一百零九根新樂園。

煙霧的繚繞使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個沒買到油條的早晨,我家漂亮的六小姐,帶著惠華醫院老修女的表情,把滿牆懸掛的羅勃韋納的照片一一摘了下來,然後又一一放好,準備長捐箱底。我當時躬逢其會,看得呆了。因為我久仰羅某人是我家六小姐最崇拜的男明星,滿牆他的照片平時連碰都不許我們碰,好在我君子已久,早就不立於“嚴牆之下”,故受白眼最少。而這回六小姐竟如此突變,令人發指。老太怕有三長兩短,特命我去打聽。追問之下,六小姐才涕泗橫流曰:“羅勃韋納和那陰險的女明星娜妲麗華今年結婚了,所以我先把照片拿下來,不過我不必燒掉,反正還要離婚的!”

六小姐的鐵口直斷給了我極大的啟示:我何必把我的老年想得那麼淒慘呢?如果天假以年,我一定可以等到我那些老情人的歸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除卻巫山的晚霞,哪裏還有雲彩呢?

哥德晚年曾和老情人的女兒戀愛,此西土之行徑,未合吾禮義之邦的要求,不宜做此非分之想;我們宋代的大詞人張子野八十五歲還結婚,此種老當益壯的雄風連李石曾也得合十頂禮,隻要我李敖久而彌篤老而彌堅,不悲觀不早死,何愁不能做白頭新郎白發潘郎?何必像這些青年男士們,淒惶若喪家之犬,或登報自吹,或亂托媒婆,或飛書應征,或在女生宿舍門前排隊注冊,或請報上安琪夫人指點迷津。……斯文掃地如此,情不自禁如彼,天厭之!天厭之!

感慨已定,我決心向六小姐看齊,也如法炮製,把散在眼前的老情人的照片遺物一一加封歸檔,並向之自矢曰:“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不能黑發偕少,但願白頭偕老;不能永浴愛河,但願比翼青鳥!”言罷趨出,購書於肆,書名《妾似朝陽又照君》;觀影於街,片名《白發紅顏未了情》;聽白光歌聲於大道,歌名《我等著你回來》。於是歸而大睡,不知東方之既白。

李敖愛情的劊子手愛情的劊子手

他有點像徐誌摩:他瀟灑,他有才華,他風度翩翩,他短命。

三年以前,在台大新鋪的草坪上我看到了他,他側臥在那裏,用肘支著上半身,懶洋洋的,在看一本書。不,不是看書,是書在看他,風把書一頁一頁吹過,他卻不用手去按住,這能算是看書麼?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我不覺得冒昧,他也不感到唐突,他安靜的望著我,似曾相識的點了點頭。

先開口的是我,我一開口就是疑問:

“看什麼書?”

“《紮拉圖士特拉如是說》。”

因為這本書我也正在讀,我便問他看到哪一頁了。可是他的答複卻大出我意外:

“風吹哪一頁看哪頁!”

我忍不住喜歡他了,他真灑脫!我問他對這本書的意見,他笑了,他說:

“尼采教我們跟女人在一起不要忘記帶鞭子,其實這種超人是可笑的,至少我不必擔心忘記帶鞭子,因為我根本就不跟女人在一起!”

我打趣說:

“海明威寫《沒有女人的男人》,他太消極了;你該寫《不要女人的男人》,你是積極的!”

“不,我不要寫,寫是沒有用的,叔本華就寫過了,他白天寫文章否定女人,晚上卻偷偷跑到綠燈戶睡覺,寫文章載道的人很少不是偽善的,‘未明出世旨,寧歇累生狂’,我還是少發高論吧!我隻知道我們不再需要‘述而不作’的聖人,我們應該學學那些‘做而不述’的實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