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金嶽霖先生汪曾祺(3 / 3)

小島啾啾為底忙?

晨起,至桃花觀門外閑眺,下起了小雨。

山下雞鳴相應答,

林間鳥語自高低。

芭蕉葉響知來雨,

已覺清流漲小溪。

作了一日武陵人,臨去,看那個小夥子磨的石碑,似乎進展不大。門口的桃花還在開著。

汪曾祺泰山片石(節選)泰山片石(節選)

泰山很大

泰即太,太的本字是大。段玉裁以為太是後起的俗宇,太字下麵的一點是後人加上去的。金文、甲骨文的大字下麵如果加上一點,也不成個樣子,很容易讓人誤解,以為是表示人體上的某個器官。

因此描寫泰山是很困難的。它太大了,寫起來沒有抓撓。三千年來,寫泰山的詩裏最好的,我以為是詩經的《魯頌》:“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岩岩”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很難捉摸,但是登上泰山,似乎可以體會到泰山是有那麼一股勁兒。詹即瞻。說是在魯國,不論在哪裏,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泰山。這是寫實,然而寫出了一個大境界。漢武帝登泰山封禪,對泰山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隻好發出一連串的感歎:“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感矣!”完全沒說出個所以然。這倒也是一種辦法,人到了超經驗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就隻好狗一樣地亂叫。杜甫詩《望嶽》,自是絕唱,“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一句話就把泰山概括了。杜甫真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者,這一句詩表現了對祖國山河的無比的忠悃。相比之下,李白的“天門一長嘯,萬裏清風來”,就有點灑狗血。李白寫了很多詩,很有氣勢,但有時底氣不足,便隻好灑狗血,裝瘋。他寫泰山的幾首詩都讓人有底氣不足之感。杜甫的詩當然受了《魯頌》的影響,“齊魯青未了”,當自“魯邦所詹”出。張岱說:“泰山元氣渾厚,絕不以玲瓏小巧示人。”這話是說得對的。大概寫泰山,隻能從宏觀處著筆。酈道元寫的三峽可以取法。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刻琢精深,以其法寫泰山即不大適用。

寫風景,是和個人氣質有關的。徐誌摩寫泰山日出,用了那麼多華麗鮮明的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但我有點懷疑,這是寫泰山日出,還是寫徐誌摩自己?我想周作人就不會這樣寫。周作人大概根本不會去寫日記。

我是寫不了泰山的,因為泰山太大。我對泰山不能認同。我對一切偉大的東西總有點格格不入。我十年間兩登泰山,可謂了不相幹。泰山既不能進入我的內部,我也不能外化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達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強者之山,我自以為這個提法很合適,我不是強者,不論是登山還是處世。我是生長在水邊的人,一個平常的人、平和的人。我已經過了七十歲,對於高山,隻好仰止。我是個安於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的人。以慣寫小橋流水之筆而寫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雞吃綠豆——強努。”

同樣,我對一切偉大的人物也隻能以常人視之。泰山的出名,一半由於封禪。封禪史上最突出的兩個人物是秦皇、漢武。唐玄宗作《紀泰山銘》,文詞華縟而空洞無物。宋真宗更是個沐猴而冠的小醜。對於秦始皇,我對他統一中國的豐功,不大感興趣。他是不是“千古一帝”,與我無關。我隻從人的角度來看他,對他的“蜂目豺聲”印象很深。我認為漢武帝是個極不正常的人,是個妄想型精神病患者,一個變態心理的難得的標本。這兩位大人物的封禪,可以說是他們的人格的誇大。看起來這兩位偉大人物的封禪的實際效果都不怎麼樣,秦始皇上山,上了一半,遇到暴風雨,嚇得退下來了。按照秦始皇的性格,暴風雨算什麼呢?他橫下心來,是可以不顧一切地上到山頂的。然而他害怕了,退下來了。於此可以看出,偉大人物也有虛弱的一麵。漢武帝要封禪,召集群臣討論封禪的製度。因無舊典可循,大家七嘴八舌瞎說一氣。漢武帝惱了,自己規定了照祭東皇太乙的儀式,上山了。卻誰也不讓同去,隻帶了霍去病的兒子一個人。霍去病的兒子不久即得暴病而死。他的死因很可疑,於是漢武帝究竟在山頂上鼓搗了什麼名堂,誰也不知道。封禪是大典,為什麼要這樣保密?看來漢武帝心裏也有鬼,很怕他的那一套名堂不靈驗,為人所譏。

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看了泰刻石和無字碑(無字碑是一個了不起的傑作)。在亂雲密霧中坐下來,冷靜地想想,我的心態比較透亮了。我承認泰山很雄偉,盡管我和它不能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承認偉大的人物確實是偉大的,盡管他們所做的許多事不近人情。他們是人裏頭的強者,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在山上呆了七天,我對名山大川,偉大人物的偏激情緒有所平息。

同時我也更清楚地認識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進一步安於微小,安於平常。

這是我在泰山受到的一次教育。

從某個意義上說,泰山是一麵鏡子,照出每個人的價值。

碧霞元君

泰山牽動人的感情,是因為它關係到人的生死。人死後,魂魄都要到蒿裏集中。漢代挽歌有《薤露》、《蒿裏》兩曲。或謂本是一曲,李延年裁之為二,《薤露》送王公貴人,《蒿裏》送大夫士庶。我看二曲詞義,各成首尾,似本即二曲。《蒿裏》詞雲:

蒿裏誰家地?

聚集斂魂無賢愚。

鬼伯亦何相催迫,

人命不得少踟躕。

寫得不知《薤露》感人,但如同說話,亦自悲切。十年前到泰山,就想到蒿山裏去看看,因此路不順,未果。蒿裏才多大的地方,天下的鬼魂都聚集在那裏,怎麼裝得下呢?也許鬼有形無質,擠一點不要緊。後來不知怎麼又出來個豐都城。這就麻煩了,鬼們將無所適從,是上山東呢,還是到四川?我看,隨便吧。

泰山神是管死的。這位神不知什麼來頭。或說他是金虹氏,或說是《封神榜》上的黃飛虎。道教的神多是隨意瞎編出來的。編的時候也不查查檔案,於是弄得亂七八糟。曆代帝王對泰山神屢次加封,老百姓則稱之為東嶽大帝。全國各地幾乎都有一座東嶽廟。我們縣的泰山廟離我家很近,我對這位大帝是很熟悉的(一張油白發亮的長圓臉,疏眉細眼,五綹胡須)。我小小年紀便知道大帝是黃飛虎,並且小小年紀就覺得這很滑稽。

中國人死了,變成鬼,要經過層層轉關係,手續相當麻煩。先由本宅灶君報給土地,土地一紙“回文”,再到城隍那裏“掛號”,最後轉到東嶽大帝那裏聽候發落。好人,登銀橋。道教好人上天,要經過一道橋(這想象倒是頗美的),這橋就叫“升仙橋”。我是親眼看見過的,是紙紮的。道士誦經後,橋即燒去。這個死掉的人升天是不是經過東嶽大帝批準了,不知道。不過死者的家屬要給道士一筆勞務費,我是知道的。壞人,下地獄。地獄設各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這些都塑在東嶽廟的兩廊,叫做“七十二司”。聽說泰山蒿裏祠也有“司”,但不是七十二,而是七十五,是個單數,不知是何道理。據我的印象,人死了,登橋升天的很少,大部分都在地獄裏受罪。人都不願死,尤其不願在七十二司裏受酷刑一一七十二司是很恐怖的,我小時即不敢多看,因此,大家對東嶽大帝都沒什麼好感,香,還是要燒的,因為怕他。而泰山香火最盛處,為碧霞元君祠。

碧霞元君,或說是泰山神的侍女、女兒,或說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又說是玉皇大帝的妹妹。道教諸神的譜係很亂,差一輩不算什麼。又一說是東漢人石守道之女。這個說法不可取,這把元君的血統降低了,從貴族降成了平民。封之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是宋真宗。老百姓則稱之為泰山娘娘,或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實際上取代了東嶽大帝,成為泰山的主神。“禮岱者皆禱於泰山娘娘祠廟,而弗旅嶽神久矣”。福格:《聽雨全談》泰安百姓“終日仰對泰山,而不知有泰山,名之曰奶奶山”車錫倫:《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

泰山神是女神,為什麼?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原始社會母性祟拜的遠古隱秘心理的回歸,想到母係社會,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不管活得多大,在深層心理中都封藏著不止一代人對母親的記憶。母親,意味著生。假如說東嶽大帝是司死之神,那麼,碧霞元君就是司生之神,是滋生繁衍之神。或者直截了當地說,是母親神。人的一生,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之中,艱難辛苦,受盡委屈,特別需要得到母親的撫慰。明萬曆八年,山東巡撫何起鳴登泰山,看到“四方以進香來謁無君者,輒號泣如赤子久離父母膝下者”。這裏的“父”字可刪。這種現象使這位巡撫大為震驚,“看出了群眾這種感情背後隱藏著對冷酷現實的強烈否定”玉照:《行腳山東記》。。這位何巡撫是個有頭腦、能看問題的人。對封建統治者來說,這種如醉如癡的半瘋狂的感情,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碧霞元君當然被蒙上世俗宗教的唯利色彩,如各種人來許願、求子。

車錫倫同誌在他的《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的最後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即對碧霞元君“淨化”的問題。怎麼“淨化”?我們不能把碧霞元君祠翻造成巴黎聖母院那樣的建築,也不能請巴赫那樣的作曲家來寫像《聖母頌》一樣的《碧霞元君頌》。但是好像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比如能組織一個道教音樂樂隊,演奏優美的道教樂曲,調集一些有文化的煉師誦唱道經,使碧霞元君在意象上升華起來,更詩意化起來?

任何名山應該提高自己的文化層次,都有責任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質。我希望主管全國旅遊的當局,能思索一下這個問題。

泰山石刻

第一次看見經石峪字,是在昆明一個舊家,一副四言的集字對聯,厚紙濃墨,是較早的拓本。百年老屋,光線晦暗,而字字神氣俱足,不能忘。

經石峪在泰山中路的岔道上,這地方的地形很奇怪,在崇山峻嶺之中,怎麼會出現一片一畝大的基本平整的石坪呢?泰山石頭為花崗岩,多為表色,而這片石坪的顏色是薑黃的。四周都沒有這樣的石頭,很奇怪。是一個什麼人發現了這片石坪,並且想起在石坪上刻下一部《金剛經》呢?經字大徑一尺半。摩崖大字,一般都是刻在直立的石崖上,這是刻在平鋪的石坪上的,很少見。這樣的字體,他處也極少見。

經石峪的時代,眾說紛紜。說這是從隸書過渡到楷書之間的字體,則多數人異議。龔定庵有詩曰:

北書無過金剛經,

南書無過瘞鶴銘。

忽然二物相顧啞。

排闥一丈蛟龍青。

(龔集不在手邊,此據記憶錄出,或有錯字。)

他聽說的“金剛經”即經石峪字。他以為經石峪與瘞鶴的時代差不多,是有見地的。經石峪保存較多隸書筆意,但無蠶頭雁尾,筆圓而體稍扁,可以上接石門銘,但不似石門銘的放肆。有人說這是王羲之寫的,似無據。王羲之書多以偏側取勢,經石峪不也。瘞鶴鉻結體稍長,用筆瘦勁,秀氣撲人,說這近似二王書,還有幾分道理(我以為應早於王羲之),書法自晉唐以後,都貴瘦硬。杜甫詩“書貴瘦硬方通神”,是一時風氣。經石峪字頗肥重,但是骨在肉中,肥而不癡,筆筆送到,而不板滯。假如用一個字評經石峪字,曰:穩。這是一個心平而誌堅的學佛的人所寫的字。這不是廢話,金剛經還能是不學佛的人寫的?不,經字有佛性。

這樣的字和泰山才相稱。刻在他處,無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經石峪呆了好大一會,覺得兩天的疲勞,看了經石峪,也就值了。“經石峪”是“泰山”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沒有別的東西,沒有碧霞元君祠,沒有南天門,隻有一個經石峪,也還是值得來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經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張紙拚起來),在北京陳列起來,即便專為它蓋一個大房子,也不為過。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似為泰山。大觀峰真是大觀,那麼多塊摩崖大字,大都寫得很好,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賽,哪一塊都不寒磣。這塊地場(這是山東話)也選得好。石岩壁立,上無遮蓋,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個距離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地趴在石壁上。其他各處的摩崖石碑的字也都寫得不錯。摩崖字多是真書體兼顏柳,是得這樣,才壓得住(蔡襄平日寫行草,鼓山的大字題石卻是真書。董其昌字甚飄逸,但寫大字則用顏體)。看大字碑刻題名,很多都是山東巡撫。大概到山東來當巡撫,先得練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當代人手筆。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顯地也是用鉛筆或圓珠筆寫在紙上放大的。是烏可哉。

很奇怪,泰山上竟沒有一塊韓複榘寫的碑。這位老兄在山東呆了那麼久,為什麼不想到泰山來留下一點字跡?看來他有點自知之明。韓複榘在他的任內曾大修過泰山一次,竣工後,電令泰山各處:“嗣後除奉令準刊外,無論何人不準題字、題詞。”我準備投他一票。隨便刻字,實在是糟蹋了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