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集中點比較遠,得沿古驛道走出四五裏,驛道右側較高的土山上有一橫斷的山溝(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溝深約三丈,溝口有二丈多寬,溝底也寬有六七尺。這是一個很好的天然防空溝,日本飛機若是投彈,隻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溝裏,即便是在溝頂上爆炸,彈片也不易迸進來。機槍掃射也不要緊,溝的兩壁是死角。這道溝可以容數百人。有人常到這裏,就利用閑空,在溝壁上修了一些私人專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這些防空洞不僅表麵光潔,有的還用碎石子或破瓷片嵌出圖案,綴成對聯。對聯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記得兩副,一副是:
人生幾何
戀愛三角。
一副是:
見機而作
入土為安。
對聯的嵌綴著的閑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許是有感而發!後一副卻是記實。
警報有三種。預行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進入雲南省境了,但是進雲南省不一定到昆明來。等到汽笛抽了緊急警報:連續短音,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來的。空襲警報到緊急警報之間,有時要間隔很長時間,所以到了這裏的人都不忙下溝,——溝裏沒有太陽,而且過早地像雲岡石佛似的坐在洞裏也很無聊,大都先在溝上看書、閑聊、打橋牌。很多人聽到緊急警報還不動,因為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也不定準來,常常是折飛到別處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見飛機的影子,這才一骨碌站起來,下溝,進洞。聯大的學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對跑警報太有經驗了,從來不倉惶失措。
上舉的前一副對聯或許是一種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現實意義的。跑警報是談戀愛的機會。聯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空襲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學來了,“嗨!”於是欣然並肩走出新校舍的後門。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的不同。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係更加親近了。女同學樂於有人伺侯,男同學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一點騎士風度。正如孫悟空在高老莊所說:一來醫得眼好,二來又照顧了郎中,這是湊四合六的買賣。從這點來說,跑警報是頗為羅曼蒂克的。有戀愛,就有三角,有失戀。跑警報的“對兒”並非總是固定的,有時一方被另一方“甩”了,兩人“吹”了,“對兒”就要重新組合。寫(姑且叫做“寫”吧)那副對聯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學。不過,也不一定。
警報時間有時很長,長達兩三個小時,也很“膩歪”。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轟炸已畢,人們就輕鬆下來。不一會,“解除警報”響了:汽笛拉長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塵土,絡繹不絕地返回市裏。也有時不等解除警報,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烏雲,要下雨了。一下雨,日本飛機不會來。在野地裏被雨淋濕,可不是事!一有雨,我們有一個同學一定是一馬當先往回奔,就是前麵所說那位報告預行警報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個宿舍搜羅了很多雨傘,放在新校舍的後門外,見有女同學來,就遞過一把,他怕這些女同學挨淋,這位侯同學長得五大三粗,卻有一副賈寶玉的心腸。大概是上了吳雨僧先生的《紅樓夢》的課,受了影響。侯兄送傘,已成定例。警報下雨,一次不落。名聞全校,貴在有恒。——這些傘,等雨後他還會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斂回來,再歸還原主的。
跑警報,大都要把一點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學係的研究生曾經作了這樣的邏輯推理: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因此,他跑警報時,特別是解除警報以後,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視路麵。他當真兩次撿到過金戒指!邏輯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邏輯學的金嶽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聯大師生跑警報時沒有什麼可帶,因為身無長物,一般大都是帶兩本書或一冊論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學的金先生每次跑警報總要提了一隻很小的手提箱。箱子裏不是什麼別的東西,是一個女朋友寫給他的信——情書。他把這些情書視如性命,有時也會拿出一兩封來給別人看。沒有什麼不能看的,因為沒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話,隻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這些信實在是可以拿來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現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過這個女人的照片,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
聯大同學也有不跑警報的,據我所知,就有兩人。一個是女同學,姓羅。一有警報,她就洗頭。別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沒人用,她可以敞開來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個是一位廣東同學,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抗戰期間,昆明有過多少次警報,日本飛機來過多少次,無法統計。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毀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記憶,大東門外,有一次日本飛機槍掃射,田地裏死的人較多。大西門外小樹林裏曾炸死了好幾匹馱木柴的馬。此外似無較大傷亡。警報、轟炸,並沒有使人產生血肉橫飛,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其實沒有什麼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施加威脅,使人產生恐懼。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彈性的,不那麼容易被嚇得魂不附體。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於憂患,已經很“皮實”也,對於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報》。
汪曾祺桃花源記桃花源記
汽車開進桃花源,車中一眼看見一棵桃樹上還開著花,隻有一枝,四五朵,通紅的,如同胭脂。十一月天氣,還開桃花!這四五朵紅花似乎想努力地證明:這裏確實是桃花源。
有一位原來也想和我們一同來看看桃花源的同誌,聽說這個桃花源是假的,就沒有多大興趣,不來了。這位同誌真是太天真了。桃花源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記》是一篇寓言。中國有幾處桃花源,都是後人根據《桃花源詩並記》附會出來的。先有《桃花源記》,然後有桃花源。不過如果要在中國選舉出一個桃花源,這一個應該有優先權。這個桃花源在湖南桃源縣,桃源舊屬武陵。而且這裏有三條小溪,直通沅江。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不是這樣說的麼:“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剛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誌就來招呼去吃擂茶。耳擂茶之名久矣,此來一半為擂茶,沒想到下車第一個節目便是吃擂茶,當然很高興。茶葉、老薑、芝麻、加鹽,放在一個擂缽裏,用硬雜木做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衝開,便是擂茶。吃擂茶時還要擺出十幾個碟子,裏麵裝的是炒米、炒黃豆、炒綠豆、炒包穀、炒花生、砂炒紅薯片、油炸鍋巴、泡菜、酸辣頭……邊喝邊吃。擂茶別具風味,連喝幾碗,渾身舒服。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頭尤其好。我吃過的頭多矣,江西的、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這裏的又酸又甜又辣,桃源頭滋味之濃,實為天下冠。桃源人都愛喝擂茶。有的農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飯,就是喝一頓擂茶。問起擂茶的來曆,說是:諸葛亮帶兵到這裏,士兵得了瘟疫,遍請名醫,醫治無效,有一個老婆婆說:“我會治!”她熬了幾大鍋擂茶,說:“喝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這種說法當然也隻好姑妄聽之。諸葛亮有沒有帶兵到過桃源,無可稽考。根據印象,這一帶在三國時就是吳國的地方,若說是魯肅或周瑜的兵,還差不多。我總懷疑,這種喝茶法是宋代傳下來的。《都城紀勝·茶坊》載:“冬天兼賣擂茶”。《夢梁錄·茶肆》載:“冬月添賣七寶擂茶”。有一本書載:“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頭”,指的是每天消耗的“擂槌”的表層木質。“擂槌”大概就是桃源人所說的擂棒。“一天吃三十丈木頭”,形容杭州人口之多。
擂槌可以擂別的東西,當然也可以擂茶。“擂”這個字是從宋代沿用下來的。“擂”者,擂而細之謂也,跟擂鼓的擂不是一個意思。茶裏放薑,見於《水滸傳》,王婆家就有這種茶賣,《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道:“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子上”。從字麵看,這種茶裏有茶葉、有薑,至於還放不放別的什麼,隻好闕聞了。反正,王婆所賣之茶與桃源擂茶有某種淵源,是可以肯定的。湖南省不少地方喝“芝麻豆子茶”,即在茶裏放入炒熟且碾碎的芝麻、黃豆、花生,也有放薑的,好像不加鹽,茶葉則是整的,並不擂細,而且喝幹了茶水還把葉子撈了來放進嘴裏嚼嚼吃了,這可以說是擂茶的嫡堂兄弟。湖南人愛吃薑。十多年前在醴陵、瀏陽一帶旅行,公共汽車一到站,就有托了一個瓷盤,裏麵裝的是插在牙簽上的切得薄薄的薑片,一根牙簽上插五六片,賣與過客,本地人掏出角把錢,買得幾串,就坐在車裏吃起來,像吃水果似的。大概楚地卑濕,故湘人保存了不撤薑食的習慣。生薑、茶葉可以治療某些外感,是一般的本草書上都講過的。北方的農村也有把茶葉、芝麻一同放在嘴裏生嚼用來發汗的偏方。因此,說擂茶最初起於醫治兵士的時症,不為無因。
上午在山上桃花觀裏看了看。進門是一正殿,往後高處是“古隱君子之堂”。兩側各有一座樓,一名“躡風”,用陶淵明“願言躡輕風”詩意;一名“玩月”,用劉禹錫故實。樓皆三麵開窗,後為牆壁,頗小巧,不俗氣。觀裏的建築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雖為道觀,卻無甚道士氣,既沒有一氣三清的坐像,也沒有伸著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張天師。楹聯頗多,聯語多隱括《桃花源記》詞句,也與道都無關。這些聯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來,沒有交給“破四舊”的紅衛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掛出來,也算萬幸了。
下午下山,去鑽了“秦人洞”。洞口倒是有點像《桃花源記》所寫的那樣:“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洞裏有小流水,深不過人腳麵,然而源源不竭,蜿蜒流至山下。走了幾步,豁然開朗了,但並不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後麵有一點平地,也有一塊稻田。田中插一木牌,寫著:“千丘田”,實際上隻有兩間房子那樣大,是特意開出來種了稻子應景的。有兩個水池子,山上有一個擂茶館,再後就又是山了。如此而已。因此不少人來看,都覺得失望,說是“不像”這些同誌也真是天真。他們大概還想遇見幾個避亂的秦人,請到家裏,設酒殺雞來招待他一番,這才滿意。
看了秦人洞,便扶向路下山。山下有方竹亭,亭極古拙,四麵有門而無窗,牆甚厚,拱頂,無梁柱,雲是明代所築,似可信。亭後舊有方竹,為國民黨的兵砍盡。竹子這個東西,每隔三年,須刪砍一次,不則擠死;然亦不能砍盡,砍盡則不複長。現在方竹亭後仍有一叢細竹,導遊的說明牌上說:這種竹子看起來是圓的,摸起來是方的。摸了摸,似乎有點棱。但一切竹竿似皆不盡渾圓,這一叢細竹是補種來應景的,和我在成都薛濤井旁所見方竹不同,——那是真正“的角四方”的。方竹亭前原來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紅衛兵椎碎了,剩下一些石頭烏龜昂著頭,空空地趴在那裏。據說有一塊明朝的碑,字寫得很好,不知還能不能找到拓本。
舊的碑毀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來。就在碎碑殘骸不遠處,有幾個石工在丁丁地斫治。一個小夥子在一塊桃源石的巨碑上澆了水,用一塊油石在慢慢地磨著。碑石綠如艾葉,很好看。桃源石很硬,磨起來很不容易。問:“磨這樣一塊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哪曉得呢!反正磨光了算!”這回答真有點無懷氏之民的風度。
晚飯後,管理處的同誌擺出了紙墨筆硯,請求寫幾個字,把上午吃擂茶時想出的四句詩寫給了他們:
紅桃曾照秦時月,
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
與君安坐吃擂茶。
晚宿觀旁的小招待所,欄杆外麵,竹樹蕭然,極為幽靜。桃花源雖無真正的方竹,但別的竹子都可看。竹子都長得很高,節子也長,竹葉細碎,姍姍可愛,真是所謂修竹。樹都不粗壯,而都甚高。大概樹都是從穀底長上來的,為了夠得著日光,就把自己拉長了。竹葉間有小鳥穿來穿去,綠如竹葉,才一寸多長。
修竹姍姍節子長,
山中高樹已經霜。
經霜竹子皆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