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金嶽霖先生汪曾祺(1 / 3)

汪曾祺金嶽霖先生汪曾祺

汪曾祺(1920——)江蘇高郵人。作家,劇作家。主要著作有小說集《邂逅集》,《羊舍的夜晚》、《蒲橋集》等。

金嶽霖先生

西南聯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嶽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先生是我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當麵和背後都稱他“老金”。大概時常來往的熟朋友都這樣稱呼他。關於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訴我的。我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提到過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裏沒有寫進去,覺得還應該寫一寫。

金先生的樣子有點怪。他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每一學年開始,給新的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並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他的眼睛有什麼病,我不知道,隻知道怕陽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簷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他後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一隻的鏡片是白的,一隻是黑的。這就更怪了。後來在美國講學期間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了,眼鏡也換了,但那微微仰著腦袋的姿態一直還沒有改變。他的身材相當高大,經常穿一件煙草黃色的鹿皮夾克,天冷了就在裏麵圍一條很長的駝色的羊絨圍巾。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聞一多先生有一陣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是一個親戚送給他的,領子很高,袖口極窄。聯大有一次在龍雲的長子,蔣介石的幹兒子龍繩武家裏開校友會,——龍雲的長媳是清華校友,聞先生在會上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這件高領窄袖的舊夾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陣披著一件雲南趕馬人穿的藍色氈子的一口鍾。除了體育教員,教授裏穿夾克的,好像隻有金先生一個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國治了後也還是不大好,走起路來有點深一腳淺一腳。他就這樣穿著黃夾克,微仰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聯大新校舍的一條土路上走著。

金先生教邏輯。邏輯是西南聯大規定文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必修課,班上學生很多,上課在大教室,坐得滿滿的。在中學裏沒有聽說有邏輯這門學問,大一的學生對這課很有興趣。金先生上課有時要提問,那麼多的學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來,——聯大是沒有點名冊的,他有時一上課就宣布:“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就回答問題。”於是所有穿紅衣的女同學就都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那時聯大女生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麵套一件紅毛衣成了一種風氣。——穿藍毛衣、黃毛衣的極少。問題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風頭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聽著,完了,說:“Yes!請坐。”

學生也可以提出問題,請金先生解答。學生提的問題深淺不一,金先生有問必答,很耐心。有一個華僑同學叫林國達,操廣東普通話,最愛提問題,問題大得奇奇怪怪。他大概覺得邏輯這門學問是挺“玄”的,應該提點怪問題。有一次他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先生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perpen 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於黑板)’這是什麼意思?”林國達傻了。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於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

林國達遊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

有一個同學,大概是陳蘊珍,即蕭珊,曾問過金先生:“您為什麼要搞邏輯?”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後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麼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學院大一學生必修課邏輯,金先生還開了一門“符號邏輯”,是選修課。這門學問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書。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教室裏隻有幾個人。學生裏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王浩現在在美國。前些年寫了一篇關於金先生的較長的文章,大概是論金先生之學的,我沒有見到。

王浩和我是相當熟的。他有個要好的朋友王景鶴,和我同在昆明黃土坡一個中學教書,王浩常來玩。來了,常打籃球。大都是吃了午飯就打。王浩管吃了飯就打球叫“練盲腸”。王浩的相貌頗“土”,腦袋很大,剪了一個光頭,——聯大同學剪光頭的很少,說話帶山東口音。他現在成了洋人——美籍華人,國際知名的學者,我實在想象不出他現在是什麼樣子。前年他回國講學,托一個同學要我給他畫一張畫。我給他畫了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畫的。我的畫上題了幾句話,有一句是“以慰王浩異國鄉情”。王浩的學問,原來是師承金先生的。一個人一生哪怕隻教出一個好學生,也值得了。當然,金先生的好學生不止一個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學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聽說他很愛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有幾個聯大同學住在金雞巷。陳蘊珍、王樹藏、劉北汜、施載宣(蕭荻)。樓上有一間小客廳。沈先生有時拉一個熟人去給少數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一點什麼。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先生給他的。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有人問:那麼《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裏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裏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後脖領,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裏看看,甚為得意。

金先生是個單身漢(聯大教授裏不少光棍,楊振聲先生曾寫過一篇遊戲文章《釋鰥》,在教授間傳閱),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他養了一隻很大的鬥雞(雲南出鬥雞)。這隻鬥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學家、教授外,時常來往的,據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沈從文,張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後,清茶一杯,閑話片刻而已。金先生對林徽因的談吐才華,十分欣賞。現在的年輕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學建築的,但對文學的趣味極高,精於鑒賞,所寫的詩和小說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風格清新,一時無二。林徽因死後,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麼請客?到了之後,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八十歲了,怎麼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車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金先生治學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學叢書裏的《邏輯》,我所知道的,還有一本《論道》。其餘還有什麼,我不清楚,須問王浩。

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

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

汪曾祺跑警報跑警報

西南聯大有一位曆史係的教授,——聽說是雷海宗先生,他開的一門課因為講授多年,已經背得很熟,上課前無需準備;下課了,講到哪裏算哪裏,他自己也不記得。每回上課,都要先問學生:“我上次講到哪裏了?”然後就滔滔不絕地接著講下去。班上有個女同學,筆記記得最詳細,一句不落。雷先生有一次問她:“我上課最後說的是什麼?”這位女同學打開筆記夾,看了看,說:“您上次最後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

這個故事說明昆明警報之多。我剛到昆明的頭二年,三九、四零年,三天兩頭有警報。有時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兩次。昆明那時幾乎說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飛機想什麼時候來就來。有時竟至在頭一天廣播:明天將有二十七架飛機來昆明轟炸。日本的空軍指揮部還真言而有信,說來準來!

一有警報,別無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報”。“跑”和“警報”聯在一起,構成一個語詞,細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為所跑的並不是警報。這不像“跑馬”、“跑生意”那樣通順,但是人家就這麼叫了,誰都懂,而且覺得很合適。也有叫“逃警報”或“躲警報”的,都不如“跑警報”準確。“躲”,太消極:“逃”,又太狼狽。唯有這個“跑”字於緊張中透出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

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最善於跑警報。他早起看天,隻要是萬裏無雲,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效外走去。直到太陽偏西,估計日本不會來了才慢慢地回來。這樣的人不多。

警報有三種。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紹警報有幾種,會被認為有“神經病”,這是誰都知道的。然而對今天的青年,卻是一項新的課題。一曰“預行警報”。

聯大有一個姓侯的同學,原係航校學生,因為反應遲鈍,被淘汰下來,讀了聯大的哲學心理係。此人對航空舊情不忘,曾用黃色的“標語紙”貼出巨幅“廣告”,舉行學術報告,題曰《防空常識》。他不知道為什麼對“警報”特別敏感。他正在聽課,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噪子大聲喊叫:“現在有預行警報,五華山掛了三個紅球!”可不!抬頭往南一看,五華山果然掛起了三個很大的紅球。五華山是昆明的製高點,紅球掛出,全市皆見。我們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裏,正在聽講,怎麼會“感覺”到五華山掛了紅球呢?——教室的門窗並不都正對五華山。

一有預行警報,市裏的人就開始向郊外移動。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門或大西門,出大西門的似尤多。大西門外,越過聯大新校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這條路據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過滇西。路在山溝裏。平常人走得不多。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趕馬的馬鍋頭側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裏噝噝地吹出口哨(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子”: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

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

妹那個在至花園點那個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他們的短褂外都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後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都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這種鞋似隻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別種行業的人穿過。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上走過,馬項鈴嘩棱嘩棱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方的遊子一點淡淡的鄉愁……

有了預行警報,這條古驛道就熱鬧起來了。從不同方向來的人都湧向這裏,形成了一條人河。走出一截,離市較遠了,就分散到古道兩旁的山野,各自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呆下來,心平氣和地等著,——等空襲警報。

聯大的學生見到預行警報,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聽到空襲警報:汽笛聲一短一長,才動身。新校舍北邊圍牆上有一個後門,出了門,過鐵道(這條鐵道不知起訖地點,從來也沒見有火車通過),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來得及。——所以雷先生才會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隻有預行警報,聯大師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課的。

跑警報大都沒有準地點,漫山遍野。但人也有習慣性,跑慣了哪裏,願意上哪裏。大多是找一個墳頭,這樣可以靠靠。昆明的墳多有碑,碑上除了刻下墳主的名諱,還刻出“×山×向”,並開出墳塋的“四至”。這風俗我在別處還未見過。這大概也是一種古風。

說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幾個比較集中的“點”。古驛道的一側,靠山語言研究所資料館不遠,有一片馬尾鬆林,就是一個點。這地方除了離學校近,有一片碧綠的馬尾鬆,樹下一層厚厚的幹了的鬆毛,很軟的,空氣好,——馬尾鬆揮發出很重的鬆脂氣味,曬著從鬆枝間漏下的陽光,或仰麵看鬆樹上麵的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都極舒適外,是因為這裏還可以買到各種零吃。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把擔子挑到郊外來了。五味俱全,什麼都有。最常見的是“丁丁糖”,丁丁糖即麥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關東糖,不過做成一個直徑一尺多,厚可一寸許的大糖餅,放在四方的木盤上,有人掏錢要買,糖販即用一個刃形的鐵片楔入糖邊,然後用一個小小鐵錘,一擊鐵片叮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所以叫做“丁丁糖”。其次是炒鬆子。昆明鬆子極多,個大皮薄仁飽,很香,也很便宜。我們有時能在鬆樹下麵撿到一個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鬆球,就掰開鱗瓣,一顆一顆地吃起來。——那時候,我們的牙都很好,那麼硬的鬆子殼,一磕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