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玉想玉想1隻是美麗起來的石頭一向不喜歡寶石——最近卻悄悄地喜歡了玉。(1 / 3)

張曉風玉想玉想1隻是美麗起來的石頭一向不喜歡寶石——最近卻悄悄地喜歡了玉。

寶石是西方的產物,一塊鑽石,割成幾千幾百個“割切麵”,光線就從那裏麵激射而出,挾勢淩厲,美得具有大量侵略性,使我不由得不提防起來。要知道自己無法跟它的凶悍逼人相埒,不過至少可以決定“我不喜歡它”。讓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閃爍,讓它在展覽會上伴以投射燈和響尾蛇(防盜用)展出,我不喜歡,總可以吧!

玉不同,玉是溫柔的,早期的字書解釋玉,也隻說:“玉,石之美者。”原來玉也隻是石,是許多渾沌的生命中忽然脫穎而出的那一點靈光,正如許多孩子在夏夜的庭院裏聽老人講古,忽有一個因洪秀全的故事而興天下之想,遂有了孫中山。又如溪畔群童,人人都看到活潑潑的逆流而上的小魚,卻有一個跌入沉思,想人處天地間,亦如此魚,必須一身逆浪,方能有成。所謂偉人,其實隻是在遊戲場中忽有所悟的那個孩子,所謂玉,隻是在時間的廣場上因自在玩耍而竟得道的石頭。

2克拉之外

鑽石是有價的,一克拉一克拉的算,像超級市場裏的豬肉,一塊塊皆有其中規中矩秤出來的標價。

玉是無價的,根本就沒有可以計值的單位。鑽石像謀職,把學曆經曆乃至成績單上的分數一一開列出來,以便敘位核薪。玉則像愛情,一個女子能贏得多少愛情完全視對方為她著迷的程度,其間並沒有太多法則可循。以撒辛格(諾貝爾獎得主)說:“文學像女人,別人為什麼喜歡她以及為什麼不喜歡她的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其實,玉當然也有其客觀標準,它的硬度,它的晶瑩、柔潤、縝密、純全和刻工都可以討論,隻是論玉論到最後關頭,竟隻剩“喜歡”兩字,而喜歡是無價的,你買的不是克拉的計價而是自己珍重的心情。

3不須鑲嵌

鑽石不能佩戴,除非經過鑲嵌,鑲嵌當然也是一種藝術,而玉呢?玉也可以鑲嵌,不過卻不免顯得“多此一舉”,玉是可以直接做成戒指鐲子和簪笄的,至於玉墜、玉所需要的也隻是一根絲繩的編結,用一段千回百繞的糾纏盤結來係住胸前或腰間的那一點沉實,要比金屬性冷冷硬硬的鑲嵌好吧?

不佩戴的玉也是好的,玉可以把玩,可以做小器具,可以做既可卑微的去搔癢,亦可用以象征富貴吉祥的“如意”,可做用以祀天的璧,亦可做示絕的,我想做個玉匠大概比鑽石割切人興奮快樂,玉的世界要大得多繁富得多,玉是既入於生活也出於生活的,玉是名士美人,可以相與出塵,玉亦是柴米夫妻,可以居家過日。

4生死以之

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全世界跟他一起活——但一個人死的時候,誰來陪他一起死呢?

中古世紀有出質樸簡直的古劇叫《人人》(Every body),死神找到那位名叫人人的主角,告訴他死期已至,不能寬貸,卻準他結伴同行。人人找“美貌”,“美貌”不肯跟他去,人人找“知識”,“知識”也無意到墓穴裏去相陪,人人找“親情”,“親情”也顧他不得……

世間萬物,隻有人類在死亡的時候需要陪葬品吧?其原因也無非由於怕孤寂,活人殉葬太殘忍,連土俑殉葬也有些居心不仁,但死亡又是如此幽闃陌生的一條路,如果待嫁的女子需要“陪嫁”來肯定來係連她前半生的娘家歲月,則等待遠行的黃泉客何嚐不需要“陪葬”來憑借來思憶世上的年華呢?

陪葬物裏最纏綿的東西或許便是玉蟬了,蟬色半透明,比真實的蟬為薄,向例是含在死者的口中,成為最後的,一句沒有聲音的語言,那句話在說:

“今天,我入土,像蟬的幼蟲一樣,不要悲傷,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會複活,會展翅,會如夏日出土的鳴蟬……”

那究竟是生者安慰死者而塞入的一句話?抑是死者安慰生者而含著的一句話?如果那是心願,算不算狂妄的侈願?如果那是謊言,算不算美麗的謊言?我不知道,隻知道玉蟬那半透明的豆青或土褐色仿佛是由生入死的薄膜,又恍惚是由死返生的符信,但生生死死的事豈是我這樣的凡間女子所能參破的?且在這落雨的下午俯首凝視這枚佩在自己胸前被烈焰般的紅絲線所穿結的玉蟬吧!

5玉肆

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一塊像蛀木又像土塊的東西,仿佛一張枯澀凝止的悲容,我駐足良久,問道:

“這是一種什麼玉?多少錢?”

“你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間頗有一種抑製過的傲慢。

“不懂。”

“不懂就不要問!我的玉隻賣懂的人。”

我應該生氣應該跟他激辯一場,但不知為什麼,近年來碰到類似的場麵倒寧可笑笑走開。我雖然不喜歡他的態度,但相較而言,我更不喜歡爭辯,尤其痛恨學校裏“奧瑞根式”的辨論比賽,一句一句逼著人追問,簡直不像人類的對話,囂張狂肆到極點。

不懂玉就不該買不該問嗎?世間識貨的又有幾人?孔子一生,也沒把自己那塊美玉成功的推銷出去。《水滸傳》裏的阮小七說:“一腔熱血,隻要賣與識貨的!”但誰又是熱血的識貨買主?連聖賢的光韻,好漢的熱血也都難以傾銷,幾塊玉又算什麼?不懂玉就不準買玉,不懂人生的人豈不沒有權利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