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玉肆老板大約也不是什麼壞人,隻是一個除了玉的知識找不出其他可以自豪之處的人吧?
然而,這件事真的很遺憾嗎?也不盡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個善良的老板,他可能會為我詳細解說,我可能心念一動便買下那塊玉,隻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會成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一點憾意,一段未圓的夢,一份既未開始當然也就不致結束的情緣。
隔著這許多年,如果今天那玉肆的老板再問我一次是否識玉,我想我仍會回答不懂,懂太難,能疼惜寶重也就夠了。何況能懂就能愛嗎?在競選中互相中傷的政敵其實不是彼此十分了解嗎?當然,如果情緒高昂,我也許會塞給他一張從《說文解字》抄下來的紙條: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
潤澤以溫,仁之方也
鰓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
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
不撓而折,勇之方也
銳廉而不忮,之方也。”
然而,對愛玉的人而言,連那一番大聲鏜的理由也是多餘的。愛玉這件事幾乎可以單純到不知不識而僅僅隻是一團簡簡單單的歡喜。像嬰兒喜歡清風拂麵的感覺,是不必先研究氣流風向的。
6瑕
付錢的時候,小販又重複了一次:
“我賣你這瑪瑙,再便宜不過了。”
我笑笑,沒說話,他以為我不信,又加上一句:
“真的——不過這麼便宜也有個緣故,你猜為什麼?”
“我知道,它有斑點。”本來不想提的,被他一逼,隻好說了,免得他一直嚕嗦。
“哎呀原來你看出來了,玉石這種東西有斑點就差了,這串項鏈如果沒有瑕疵,哇,那價錢就不得了啦!”
我取了項鏈,盡快走開。有些話,我隻願意在無人處小心地,斷斷續續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給自己聽。
對於這串有斑點的瑪瑙,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它的斑痕如此清清楚楚。
然而買這樣一串項鏈是出於一個女子小小的俠氣吧,憑什麼要說有斑點的東西不好?水晶裏不是有一種叫“發晶”的種類嗎?虎有紋、豹有斑,有誰嫌棄過它的皮毛不夠純色?
就算退一步說,把這斑紋算瑕疵,世間能把瑕疵如此坦然相呈的人也不多吧?凡是可以坦然相見的缺點都不該算缺點的。純全完美的東西是神器,可供膜拜,但站在一個女人的觀點來看,男人和孩子之所以可愛,正是由於他們那些一清二楚的無所掩飾的小缺點吧?就連一個人對自己本身的接納和縱容,不也看準了自己的種種小毛病而一笑置之嗎?
所有的無瑕是一樣的——因為全是百分之百的純潔透明,但瑕疵斑點卻麵目各自不同,有的斑痕是鮮苔數點,有的是砂岸逶迤,有的是孤雲獨去,更有的是鐵索橫江,玩味起來,反而令人忻然心喜。想起平生好友,也是如此,如果不能知道一兩件對方的糗事,不能有一兩件可笑可嘲可詈可罵之事彼此打趣,友誼恐怕也會變得空洞吧?
有時獨坐細味“瑕”字,也覺悠然意遠。瑕字左邊的玉旁,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後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後有悲劇英雄的缺陷性格,缺憾必須依附於完美,獨存的缺憾豈有美麗可言,天殘地闕,是因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補天的改造的塗痕,一個“壞孩子”之所以可愛,不也正因為他在撒嬌撒賴蠻不講理之外有屬於一個孩童近乎神明的純潔了直嗎?
瑕的右邊是,有赤紅色的意思,瑕的解釋是“玉小赤”,我也喜歡瑕字的聲音,自有一種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完美是難以冀求的,那麼,在現實的人生裏,請給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無瑕的偽玉。
7唯一
據說,世間沒有兩塊相同的玉——我相信,雕玉的人豈肯去重複別人的創製。
所以,屬於我的這一塊,無論貴賤精粗都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我因而疼愛它,珍惜這一場緣分,世上好玉萬千,我卻恰好遇見這塊,世上愛玉人亦有萬千,它卻偏偏遇見我,但我們之間的聚會,也隻是五十年吧?上一個佩玉的人是誰呢?下一個又是誰呢?千年之後又複是誰呢?有些事是既不能去想更不能嫉妒的,隻能安安分分珍惜這匆匆的相屬相連的歲月。
8活
佩玉的人總相信玉是活的,他們說:
“玉要戴,戴戴就活起來了哩!”
這樣的話是真的嗎?抑或隻是傳說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塊玉戴活,這是需要時間才能證明的事,也許幾十年的肌膚相親,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脈和呼吸。但如果奇跡是可以祈求的,我願意首先活過來的是我,我的清潔質地,我的致密堅實,我的瑩秀溫潤,我的斐然紋理,我的清聲遠揚,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複活,也讓人因佩玉而複活吧,讓每一時每一刻的我瑩彩曖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