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石器時代的懷古
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織成一的神話是《紅樓夢》,它也叫《石頭記》,在補天的石頭群裏,主角是那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外多出的一塊,天長日久,竟成了通靈寶玉,注定要來人間曆經一場情劫。
他的對方則是那似曾相識的絳珠仙草。
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對於整個石器時代的懷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記,是對榛榛莽莽洪荒森林的思憶。
靜安先生釋《紅樓夢》中的玉,說“玉”即“欲”,大約也不算錯吧?《紅樓夢》中含玉定的名字總有其不凡的人主,像寶玉、黛玉、妙玉、紅玉,都各自有他們不同的人生欲求。隻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裏的want,是一種不安,一種需索,是不知所從出的纏綿,是最快樂之時的淒涼,最完滿之際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想挽住整個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貪心,是大徹大悟與大棧戀之間的擺蕩。
神話世界每是既富麗而又高寒的,所以神話人物總要找一件道具或伴當相從,設若龍不吐珠,嫦娥沒有玉兔,李聃失了青牛,果老走了肯讓人倒騎的驢或是麻姑少了仙桃,孫悟空繳回金箍棒,那神話人物真不知如何施展身手了——賈寶玉如果沒有那塊玉,也隻能做美國童話《綠野仙蹤》裏的“無心人”奧迪斯。
“人非木石,孰能無情”,說這話的人隻看到事情的表相,木石世界的深情又豈是我們凡人所能盡知的。
10玉樓
如果你想知道鑽石,世上有寶石學校可讀,有證書可以證明你的鑒定力,但如果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靜靜地做自己,並且從膚發的溫潤,關節的玲瓏,眼目的光澈,意誌的凝聚,言笑的清朗中去認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謂文明其實亦即由石入玉的曆程,亦即由血肉之軀成為“人”的史頁。
道家以目為“銀海”,以肩為玉樓,想來仙家玉樓連雲也不及人間一肩可擔道義的肩胛骨為貴吧?愛玉之極,恐怕也隻是返身自重吧?
張曉風花香花香
並不是所有的花都有香味的。每次經過那家朝鮮人開的蔬果店,架上擺著五顏六色的花,總要駐足觀看一下,美麗悅人的色彩,雖然隻有十幾、二十種花,湊在一起,集中的色彩十分耀目,令我想起“上林花似錦”的風景來。
大把大把的紫丁香開過後,現在換芍藥上市了。
紫丁香是我十分喜歡的花,芍藥也是。“丁香空結雨中愁”,串串煙花般的紫丁香,在郊區雨中庭院,撐著傘,癡癡地看,不忍心采下它。回到城市,倒花了好幾塊錢買了兩束曬滿日香的蔬果店擺出來的帶葉紫丁香。
芍藥的美,全在於它開得盡情,湯碗大的花容,一層層開到內心裏去,把粘著黃穗粉的花心都卷出來,攤開。層層花瓣圍拱在花心周圍,纏又纏來繞又繞,“小廊回舍曲欄斜”,說不盡的婉轉委曲、魂牽夢繞。
店裏架上的芍藥有紫紅及洋紅,而我隻想買白色、牙青色的,白裏透青,也帶一點淡紅的肉色,既清冷又溫婉,可惜沒有。
架子下的地上,倒有一盆盆廉價的草花,我買了兩盆同樣的花,英文名叫“不耐煩”,一盆粉色單瓣,一盆大紅複瓣。這種花沒心機,容易生長(不願意說它賤),總是沒頭沒腦地從早開到晚,開得十分不耐煩。隨便掐下一嫩枝,插入土裏,它也會盡力把根生出來,深深插入土裏去,把花葉蓬蓬抽長,舒放,命硬得很。這樣顧裏又顧外,能屈又能伸的花,真像現代婦女,既要主外,又要主內;既是賢內助,又是賢外助。出將入相,三頭六臂,不講究超俗的惟美,卻有一份世俗的壯美!
渺小的石竹花也是美的,屬於單瓣康乃馨。近看是一朵朵幼小鋸齒狀,有裂痕的花,遠看卻像一片海青色或水桃色的陰影,全因為它生得多,密密綴成一張錦繡。
入夏了,路攤上還可以買到剪枝罌粟花。據說隻有白色的才能提煉鴉片膏,因此市場裏一概看不到白色罌粟花。深紅罌粟花,紅得深邃,不可捉摸,像火燒的晚霞,比紅玫瑰更有一種毒性的美。長得類似罌粟花的虞美人,則比較內斂了,毋寧有種山高水遠,野馬塵埃的蒼渺,美得恍恍惚惚。
至於非洲紫羅蘭,則是紫色中最美的一種紫色,紫色是所有顏色中最會自我矛盾的,可以紫得很庸俗,也可以紫得很華貴。孔子說:“惡紫之奪朱也”,大概指的是那種很俗氣的紫。玉簪花的淡紫也是美極,玉簪花開在夏末,齊白石畫玉簪花,大寫意畫汁水淋漓的外卷闊葉時,總不忘添兩片枯黃下垂的老葉。停在玉簪花上的工筆蜻蜓,則有種秋霜乍驚的清靈,淡紫的玉簪花是衰敗中的最後一次回眸,紫色的光,是一種回光返照的餘暉。
夏天傍晚,風吹過,散開來荷池畔的清香。入夜後,夜來香的濃香,都是可以在記憶中回味的香。梔子花、桂花的香,濡濕在春雨無邊似輕愁的小庭院,和秋雨蕭颯如暗夢的長巷道,由於風雨的推波助瀾,那種香,印有雨水的痕跡,可以看得見的晶瑩。